01
连着一个星期,之丰既没有上班,也没有出门,终日窝在沙发里,以泪洗面。
她把卧室里的床单、被套、被子拿出去扔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过了好几天,她又叫了家政公司,彻底打扫了一遍房间,把能扔的都扔了,包括床。
反正也是夏天,老林和儿子打了地铺睡在地上,之丰依旧睡在沙发上。谁知道儿子竟然喜欢上了地铺,不让买床。
一个星期后,之丰去上班了。如常,忙碌。
不同的是,老林会来接他下班。单位的人都说羡慕她,她就回应一句:呵呵。
周末,儿子班里的家长,也是他们因为儿子才认识的共同的朋友,相约外出游玩,老林一口就答应下来。之丰本来没心情凑热闹,后来一想,散散心也好,就跟着去了。
老林跑前跑后地张罗,吃饭时殷勤地给她夹菜,时不时讲个笑话,一会儿给之丰倒水,一会儿给之丰撑伞。朋友也说羡慕,说他是好男人,说之丰上辈子修来的福。
在外人面前,老林素来表现极好,特别是对之丰。打牌时他会说朋友是猪,但不会说之丰。打球时他会骂朋友笨,把朋友吊得满场子跑,但对之丰还是很有耐心。
只是这次,更加夸张了些而已。之丰也没有解释什么。
02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进入了九月,天气凉了下来。
之丰的心绪稍微缓和一点了,她去买了床,买了好多化妆品,买了好多衣服,她打算对自己好一点。
随着新学期的到来,儿子进入了新的学校,青春时光正在迎接他,他也在迎接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中学时代。
学校在郊区,寄宿制,一个星期回来一次。
之丰倒不担心他的生活,因为他们经常出差,也因为老林的严厉,儿子从小就锻炼出了很强的自理能力,但学习压力、人际关系不知道儿子能不能处理好。
网上三天两头曝光校园暴力事件、校园安全事件,只要看到跟校园有关的负面新闻,她就焦虑,有时候半夜突然就惊醒了。
不过,住校的好处是,儿子不用在压抑的空气里生活。
实际上,家里的气氛儿子是能感受到的。儿子从小就很敏感、很小心,记得幼儿园那么大的时候,坐出租车他都不会睡觉,他说害怕睡着了他们下车把他忘了。
对之丰和老林来说,儿子一住校,就有时间、有空间去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之丰在述说自己的种种不幸,声讨老林的种种不是。
而老林,像一个木头桩,定定地坐着。之丰说累了,他听累了,便各自睡觉。
03
这段时间,老林每天早早回来,做饭,打扫,周末给儿子辅导作业,陪儿子打打球看看电影,不看手机,不打游戏,没事干的时候就练练毛笔字。
之丰的情绪依然很差,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她也控制不住自己,老林就坐在她的旁边一言不发。
一天,之丰突然接到电话,老家堂哥的儿子肠梗阻手术失败,需要转到省上的大医院进行二次手术。
老林自告奋勇,半夜十二点借了车去高速公路服务区把之丰的侄子接上,送到医院,联系好大夫,在手术室门口守了一夜。
堂哥很早就和老婆离婚了,这次一起到医院照顾儿子,两个人互不理睬,时不时还闹些矛盾。
老林一天去医院三四次,除了看望侄子、送饭以外,还负责跟大夫沟通,同时调节堂哥和前堂嫂的矛盾。甚至侄子的病友都期待老林能去病房,因为老林跟他聊了几次让他有信心面对病情了。
堂哥他们,对老林充满了感激和佩服。想起以前好多次亲戚生病住院,他都是这般操心,之丰颇有些安慰,对他的怨气也稍微平复了些。
然而好景不长,有两次老林又跟网友聊天被之丰发现,内容跟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气过、哭过、吵过、闹过,调查过,还跟踪过。然后,再次发现新的秘密,比如他跟谁谁见面,以及他出差时的开房记录什么的。
慢慢地,她既不吵也不闹了,连眼泪都没了,甚至不再生气,没想到老林却时不时耍个脾气。
有一次她生气把门摔了一下,老林也冲过来恨恨地把门踢了几脚,扬长而去。
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她的心再一次沉入了谷底,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查手机、破密码,结果只能让她更加绝望。
她变得暴跳如雷、疑神疑鬼、反复无常,她不怎么吃饭,很难入睡,即便睡着一会儿也常常做噩梦,人也越来越消瘦,除了上班,不愿意见任何人。
有一段时间,一听见电话铃响她就烦躁,因为她不想跟任何人交流,特别是直接的语言交流。
她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04
之丰终于活成了自己和别人都讨厌的样子。在别人看来,之丰变得不可理喻,难以捉摸。
儿子说:“妈妈,你对爸爸好一点,我看爸爸好可怜。”
朋友说:“你看老林多贴心,你别老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男人是要面子的,你在外人面前也给老林留点面子。”
同事说:“你家老林真是模范丈夫啊,最近天天买菜做饭,把你接来送去的,我们家那口子啥时候能像你们家那样呢!”
亲戚们都说:“小林能干的很,细心的很,人好的很。”
之丰家是大家族,奶奶九十多岁,家里的绝对核心,真正的儿孙绕膝。
每次回老家,老林总是抢着干活,扫地、洗衣服、揉面、洗碗,人越多干得越起劲。
老林会给奶奶洗脚、剪指甲、按摩,陪奶奶聊天、拾掇花,给奶奶买衣服。奶奶对他赞不绝口,大家也跟着对他赞不绝口。
每每听到这些,之丰便更加心灰意冷。
她的痛苦无处诉说,也不能给任何人说。
说给父母亲人听吗?只能让他们担心、伤心。
说给朋友听吗?太丢人!实际上,也没必要说,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只不过现在落到了自己头上,所以倍感痛苦。
对于听的人来说,那也只不过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她只有把这些秘密和痛苦憋在心里,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人舔舔伤口。
05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然而之丰越来越心灰意冷,槁木死灰,她的心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明朗起来。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到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她依然把自己包裹在厚重的大衣里,依然阴郁消沉,喜怒无常。
春分刚过,她出了趟差,正好是之昌所在的城市。
下了飞机,之昌捧了束花,带了瓶水,在接机口等她。
那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在她从老家回到学校的一刹那,给了她惊喜和拥抱。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拥抱。
从机场出来的路上,他们聊天气,聊孩子,聊工作,就像所有的老同学见面一样。
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会议所在的宾馆。办理完入住,之昌带之丰去吃晚饭,坐在海边的餐厅,他看见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听见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
北方还是乍暖还寒时节,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轻柔的音乐弥漫在潮湿而又温热的空气里,让之丰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同,突然有些伤感。
于是,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之昌说:“谢谢你的礼物!”
“早就想送给你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之昌的眼晴看向别处“其实,我是怕你拒绝,也怕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谢谢你为我考虑。”她的心目中,他总是为她考虑的多,即便毕业时他为他自己考虑,离开她,来到了此刻停留的这个城市。
之昌看着眼前的之丰,眉宇间露着愁容,憔悴而又失神,一点儿也不像当年那般骄傲,他试探着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之丰迟疑了一下,简短地回答他:“还好吧。”随即,端起酒,兀自一口气喝完了整整一大杯。
他能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也看到了她的掩饰。
她不说,他也不问。
他看着她,任由她一杯接一杯地喝。
两瓶酒很快就被喝完了,她已微醉。
之昌心疼不已。
他知道,她不能再喝了。他也知道,她太需要发泄一下了。所以即便心疼,他也没有阻止。
06
当年,她是很多男生心仪的女神,包括他在内。
之丰后来能和他在一起,令很多人忌妒。
他喜欢她的骄傲,他欣赏她的淡雅。
他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之丰的时候,她穿一条红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同样的红裙,别人穿上也许艳俗,她却有本事穿出太阳般的明朗。
然而,如今,她怎会如此黯然?!
他不问,并不代表他不关心。但是,他又不敢问,他害怕那个她最终选择的男人让她伤心,他害怕听到她不幸福,他害怕他会更加自责。
曾经,他有机会保护她。曾经,他有机会给予她幸福。但他放弃了。
如今,即便有再深的爱,他也无能为力了。泰戈尔不愧为伟大的诗人,他把这种痛彻心扉的距离写得那般深刻。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
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
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却要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却要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对心爱的人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07
他们的面前,有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如同飞鸟与鱼,一个翱翔天空,一个深潜海底。
之昌也想喝醉一次。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把醉了的之丰扶到了车里,看着她沉沉地睡去,他没有打扰她,安静地陪着她坐了大半夜。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醒了。
醒来的之丰,有些不知所措。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她也清楚地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她甚至知道之昌整晚陪着她,所以她很安心。
这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也许,酒真的是好东西。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那个让人窒息的家。
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她还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情景像极了一首诗: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车外,天色渐亮。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一点一点露出了海面。刹那间,整个大地都亮堂起来了。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