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我在电话里得知老校长去世了。是的,老校长于前天晚上突然晕倒,就再没起来。这一消息,我是从先生那里知道的。情况突然,他听到我不信,又发了老校长的讣告过来。
老校长今年84岁,于2024年6月25日仙逝了。得知消息的我来不及悲伤,那时我还在课堂上,还得面对那群咿咿呀呀的孩童,现实的情况不容许我进入情绪。今晨跑步时,长长的跑道把我的思绪拉回了三十年前,拉回了那个群山环抱的异乡小山村。那一年,我十九岁。十九岁的我还不懂工作的定义,也没思考过站上讲台的责任是什么。就这样,我以一个大孩子的身份,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小几岁的孩子,建立了老师和学生的关系。
去学校报到那天,我第一个认识的同事是我的老校长。他姓蒋,五十几岁,说话慢条斯理,儒雅随和,温和可亲。老校长介绍完学校的情况后,就给我安排宿舍。当时小小的宿舍楼有两种情况 ,楼下的几间宿舍宽敞,但是门窗破旧,屋内潮湿。楼上有一间过道房,里间住着一位老师,只有外间空着。老校长和主任商量后,觉得我一个女孩子,住楼上安全一点。可是要住楼上的话,就得先买木板把过道间隔出一条通道给里间的老师走,我才能住进去。
没过两天,一个如柜子大小的矩形木屋做好了。它三面墙壁是木板镶嵌,地板和天花板也是木板做成,只有窗户那一面是石墙。我的小木屋很小很小,靠过道一方放床,床的右边是两张课桌叠高起来做成的书桌、书架,左边是两张课桌叠高起来做成的碗柜。课桌的下面还放着我全部的锅碗瓢盆。小屋里除了这三样摆设,就没有别的东西。要是还有东西,也摆不下了。可是我却钟爱着我的木屋,它小巧,温暖,干燥,舒适。一个人住,刚刚好。
九十年代初,各地师资紧缺,偏远落后的山区,更是需要大量的师资补给。用老校长的话说,他很感激我们这些外乡人去支援他们家乡的教育。老校长是本地人,热爱教育事业的他,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于羊场坝师范(毕节师范的暂转地)毕业后,就扎根家乡,创办了果瓦小学。在我去这所学校之前,已经有好几波外乡人去那里支边了。他们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一波一波的来了又走了。到我们去那里的时候,学校里除了几个本地老师,其余的都是外乡分配过去的。老校长很体恤我们这群外乡人,对我们的生活就特别照顾。
远离家乡在外地工作,又身处偏僻的山村,我是非常排斥的。一群外地老师课余总爱倚着走廊的木栏杆谈天说地,他们大多是男教师,有的甚至带着妻儿同去,似乎决心扎根山区一辈子。我是个不安分的人,尽管老校长对我百般照顾,同事们也多方帮忙,宿舍走廊对面的风景美丽如画,稻田里蛙鸣蝉奏,幽雅恬静,我始终没有安居乐业的打算。隔不了几天,就开始想家,就盼着周末。山区要出行一趟有多艰难?不是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的。从家到工作的果瓦小学,我要从瓢井坐班车到长石,然后又从长石走三十多里山路,才能到达果瓦小学。
第一个学期刚去学校不到两个星期,我就哭了几次。老校长听到我要请假回家,也从我忧郁的表情中看出我的难过,爽快的答应了。后来,我也隔三差五的请着假,总是以各种理由向老校长请假,他都没说破我。只一次次无奈又心酸的提醒我,回来后要补上落下的工作。
我承认那时的我是一名不合格的教师。因为抗拒工作地点的环境太恶劣,我得过且过,一心想着逃出那个地方。有好几年,我以身体不好为由,请着长长的病假在家傻坐着,半点没有考虑过学生的前途和老校长的为难。其实,二十来岁的我哪来的病,懒病罢了!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可耻和无知,幸好有老校长的包容,要是赶在今天,早被逐出教育的大门了。
兜兜转转好几年,我们这些异乡人陆陆续续的找关系离开了那个山村,也离开了老校长。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山里的学校怎么样了?老校长如今身体可好?我疲于奔波,无暇顾及。只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候,脑海里会浮现出当年的小木屋和宿舍门前那一片稻香扑鼻的金黄田野,也会想起老校长来。
老校长每天加班到傍晚。黄昏时刻,当农人们从远山扛着锄头回家时,老校长也锁好办公室的门,提着公文包缓缓的离开了。老校长不住学校,他家住在下寨,他每天傍晚回家。 清晨,伴着初升的太阳,老校长早早的又来到学校。蓝色的中山装和白色的衬衣罩在老校长清瘦的身体上,永远平平整整,干净整齐。老校长从来不发脾气,不管是会上还是课余聊天,他始终温文尔雅,谦逊可敬。他深知留不住我们,也就不苛刻任何一个人。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努力工作着,用实际行动感染着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晚辈。
我调走离开的时候,老校长还没退休。许多年后陪婆婆去参加她六十周年的同学聚会时,才得知老校长和婆婆是当年羊场坝师范的同学,老校长也是在那次同学聚会中知道了婆婆和我的关系,我们之间又亲近了一筹。
几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文慧天桥遇到老校长,他还是年轻时中山装白衬衣的打扮。依然清清瘦瘦,腰板挺直,精神矍铄。得知我的现状很好,他宽慰的笑着,祝福着,如同老父亲的模样。
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了老校长的儿子,他刚好和我们住一栋楼。问起老校长,他说老校长偶尔会来县城住住。我给他说,要是老校长再来县城,一定告诉我,一定让我再看看老校长,再听听他的嘱托。
我心里的老校长始终精神抖擞,我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人世。还一直盼望着再看他一次,再听听他的教诲。可是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老校长走了,他永远的离我们而去了。尽管我和先生宽慰的絮叨着说,人总有这么一天的!但心里还是无法释怀。
总会有那么一天,我的前辈们都会离开这是世界,离我们而去。然而在这个多雨的夏天,在这溽热的、湿漉漉的夏日清晨,我的心里却是无比的沉郁。遥远的山村寨子里,老校长的家族中从此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我们也永远失去一位可亲可敬的老领导。山河无声,有朵盛开的云,缓缓滑过山顶,随风飘向天边。我们慢慢明白,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