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人的事,论到尽头,无非生和死。人这一辈子,除了生和死,都是小事。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句话,出自他为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而创作的《有的人》,这是中国的每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事。
在这首诗本身的语境中,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是那些骑在人民头上、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的反动统治者;死了却还活着的人,是鲁迅以及像鲁迅这样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做马、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的人。
但,这句话本身是一个超越时代、超越阶层、超越个体的人间真理。也就是说,抽离这首诗本身,放在整个人类生存史的层面来看,这句话依然有更深刻、更宏大的真理性一面。
换句话说,从古至今,再到永远,都有或都会有“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也有“虽然死了却还活着的人”。
早在2200多年前,庄子在《齐物论》中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在庄子看来,一个人“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人都有血、有肉、有皮、有骨,有相同的各种身体器官,但如果不能保住“真宰”,虽然一时不死,却不过是在坐等死期的到来罢了;那些陷入物欲不可自拔的人、一辈子驰逐奔忙而看不见成功希望的人,为活着心力交瘁却不知归宿在何处的人,就算还没有死又有什么益处呢?
道家看问题一向有些悲观,不像儒家那么积极进取。可这世上的事,究竟是道家看得更通透些,还是儒家看得更明白些,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庄子的好朋友惠施曾经说过: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在庄子看来则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放不可,方不可方可。
创立全真教的王重阳,或许是悟透了庄子这句话,就给自己盖了一座“活死人墓”,躲在里面潜心修炼异人传授的内炼真诀七年,最终功成丹圆,还写了一首《活死人墓赠宁伯功》的七绝诗:活死人兮活死人,风火地水要知因。墓中日服真丹药,换了凡躯一点尘。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中得死是良因,墓中闲寂真虚静,隔断凡间世上尘。”
而在金庸的《神雕侠侣》中,这个“活死人墓”成了古墓派开山祖师林朝英的隐居之处,林朝英与王重阳成了冤家情侣,小龙女和杨过也是在这座“活死人墓”中定的情。
著名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曾被张艺谋拍成电影,由葛优、巩俐主演,在戛纳国际电影节上斩获评委会大奖、最佳男演员奖等奖项,其中男主人公福贵的悲惨一生,按照庄子的说法就是“可不谓大哀乎”。
这个世界上,除了“活着却已经死掉”的人,一定还有许多因种种原因生不如死的人。
所以,除了庄子说的“不亡以待尽”、“方生方死”外,这个世界必然会期待儒家的那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
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想做却没机会做臧克家笔下那种“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的人——那种骑在人民头上喊“啊!我多伟大!”的人,那种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的人,那种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时代毕竟不同了,这样的人没有了生存空间和机会。
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这是缘于其他完全不同的原因。人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究竟应该怎么活着,人怎么生活才叫活着?想清楚这个问题,值得用一辈子的时间;如果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这件事,那就是“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
父精母血,孕育生命,繁衍人类。生而为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点点长大,要上学读书,要谈恋爱,要工作娱乐,要结婚生子,要老有所养。
可是,如果生逢乱世,或出生在不幸的家庭,就有可能饿了吃不上饭、渴了喝不上水、困了睡不了觉,没有办法长大,没有机会上学读书,没有能力恋爱工作……《活着》中的富贵、富贵的儿子和女儿,不就是这样吗?战乱中的叙利亚、阿富汗、伊拉克等国家的许多人,不就是这样吗?
仅仅维持生命的苟延残喘,却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也是一种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当年某公司的一个老板,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有的人的一生,还不如别人一天精彩;有的人的一天,丰盛如同别人的一生。
一开始觉得这话好有境界,后来才醒悟到:他是恨不得想让自己的员工,在工作强度上,一天干出来一生的活,这样他才有机会,在一天内享受到员工一辈子也体验不到的精彩生活。
奴隶制时代,奴隶们活着就是吃饭、干活、睡觉,睡醒了以后,再吃饭、再干活,再睡觉。他们没有意识去思考“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这个问题——古罗马作家马可·忒伦底乌斯·瓦罗说过:奴隶是“会说话的工具”,牲畜是“会发声的工具”,犁是“无声的工具”。
在马克思《资本论》“工作日”一节中,看到过大量报告数据:
工厂主雇用12-15岁的儿童,迫使他们从星期五早晨6点一直劳动到星期六下午4点,除了吃饭和半夜一小时睡眠外,不让有任何休息;威廉·伍德,从7岁零10个月就开始做工,每周天天早晨6点上工、晚上9点下工,“最近七八个星期都是这样”;另一个儿童,9岁时,有时一连做3班,每班12小时,10岁时有时一连干两天两夜……”
俯拾皆是,字字惊心,不忍摘抄。
在中国反邪教网的各种报道中,可以看到那些被洗脑的各种无知信徒或自焚、或杀人、或被骗钱、或做性奴、或行尸走肉、或被精神控制……他们甚至还不如那些奴隶和资本主义时代初期的工人。
有些父母,如电视剧《欢乐颂》中樊胜美的父母,会将自己的儿女当作工具:或小时候要弹琴、画画、学习好“给父母长脸”,或长大了找不到男/女朋友、挣不到钱就被斥为“没用”,或无法按照自己喜好选择自己的人生方向,等等。
一个人,不能成为另一个或另一群人的工具。被当成工具的人,虽然活着,可已经死了,他的死,是被“谋杀”的。
有被“谋杀”的,就会有“自杀”的。
有些人,如契诃夫笔下《装在套子里的人》别里科夫一样,被自己的认知界限所困,一生浑浑噩噩,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明明是几十岁的人心智上却一直没有断奶,他们的生活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
有些人,如莫泊桑笔下《项链》主人公玛蒂尔德一样,因虚荣、攀比,毁掉了自己的一生,一辈子活着就为一条项链,或是一套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头来才恍然大悟,是错付了大好时光。
纵使生而平凡,人还是应该追求做臧克家笔下那种“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的人——或许你做不到鲁迅那样“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也做不到“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你活着或许也不是“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但每一个人都应该去追求做一个“死了以后,还活着”的人,每个人也都有机会去做。
因为,这就是人活着的真正价值和终极意义所在。
在史诗电影《特洛伊》中,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阿克琉斯,与自己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告别,母亲对儿子说:如果你去特洛伊,荣誉将属于你,他们会记下你的故事,你的胜利将会名垂千古。世界会记住你的名字。但是你去特洛伊……你就永远不能回家了。你的末日将紧随荣誉之后到来。我也再不能看见你了。”
阿克琉斯明知自己必死,但他还是去了,因为他知道:他死了,他还活着。
在所有的中国电视剧中,一直认为《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称得上是里程碑式的巅峰之作。在这部电视剧的最后一集中,嘉靖皇帝和自己的儿子朱载坖、孙子朱翊钧三人,和海瑞来了一场巅峰对决、经典对话,很多人记住了这次对话的“江山论”、“长江黄河论”。
可当年我第一次看到这段情节时,如同霹雳闪电一般霎时震撼我心的,是海瑞回答嘉靖问话时的这八个字:“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嘉靖问海瑞:“……在奏疏里,妄谈尧舜禹汤,妄谈汉文帝、汉宣帝、汉光武,还妄谈唐太宗、唐宪宗、宋仁宗、元世祖,朕问你,既然为君的是山,你说的这些圣君、贤主,哪座山还在?”
海瑞答:“回陛下,都在。”
嘉靖问:“在哪里?”
海瑞答:“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在史册里,在人心里,这八个字,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这件事,真正从根上说清楚了。
海瑞自己,也留在了史册里,留在了人心里。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说: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由此被称为三不朽。在中国,能够留在史册里、留在人心里的方法,也就是这三条途径:立德、立功、立言;那些留在史册里、留在人心里的人,也就是立德的人、立功的人、立言的人。
在鲁迅的文章《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有这样一段话,说的也是这种“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的人: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可见,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也是一种做“死了以后,还活着”的人的方法。
钱学森、袁隆平,焦裕禄、雷锋……应该就是埋头苦干的人。
岳飞、文天祥、林则徐、王进喜……应该就是拼命硬干的人。
范仲淹、包拯、海瑞、杜甫……应该就是为民请命的人。
玄奘、谭嗣同、夏明翰、刘胡兰……应该就是舍身求法的人。
当然,时代不同了,很多时候不再需要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也没什么机会去为民请命、舍身求法,就是在日常生活之中,去追求自己德行的圆满,帮助能够帮助的人,行力所能及的善,就是立德;在自己所处的行业里,能推动社会的某种进步,就是立功;说该说的话,说对自己的家庭、团队有好处的话,说对别人有用的话,就是立言。
积少成多,涓滴成海,从量变到质变:做一个死后能让人怀念的人,就是一种不朽。
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