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雪夜。
行人匿迹,犬吠皆无。
咸亨酒店的角落,灯光如豆。
昏黄的光照亮了漆黑的桌案,案上放着一个雅致的酒壶,近似满壶。半空有一枚扁扁的酒杯。酒杯底下,托着三根修长的手指。手指的主人隐藏在暗中,看不清面容。他喝酒的姿态很独特:只见他轻轻地捏着扁杯,平稳地送到嘴边,微微倾斜,小口啜饮,喉结一动,便皱一下眉。
可见他并不是个酒鬼,酒鬼绝不会慢悠悠地以杯送口,而是口杯并凑,先干为敬。况乎酒鬼从不会皱眉。
他右手捏着酒杯,左手始终放在剑柄上,剑别在腰间,漆黑的剑柄,漆黑的剑鞘,不知鞘中的刃,是不是也是漆黑的。
他在慢慢地喝酒,他也在慢慢地等一个人。
喝酒是从来不必快的。
更何况他等的是一个重要的人。
伙计迅哥儿坐在柜里。柜台上并未点灯,因为掌柜的不准。他瞟着角落唯一的光亮,看着客人慢慢地喝酒。不管客人如何奇怪,半夜喝酒是他的自由,何况他并非那种吝啬的客人。时间流逝,坐在黑暗暗中倦意上来,迅哥儿以手支额,频频点头。
酒壶空了一半。迅哥儿已伏在案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爬过垫在头下的右臂,在柜台上铺了一小滩。
他还在慢慢地喝酒。
门口忽地闪进来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悄无声息,直到蓑衣上的雪水滴落在地上,才发出一点声音。
昏黄灯光下,他顿住,酒杯停在半空。
蓑衣褪下,斗笠挂在墙边。显出一条修长的黑裙。黑裙缓慢但坚定地向角落飘过来,他的眼睛渐渐发亮。
黑裙到桌边“站定”,这才看见黑裙领口上有一条细长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张女人的脸,脸上覆着黑纱,聊胜于无,反更增妩媚。
他放下扁扁的酒杯,笑道:“你来了?”
女人也笑了,笑他问的多余:“我既来了,你何必问?”
他身体前倾,灯光终于照到他瘦削的脸。严肃道:“你应当回答:我来了。”
面纱后的笑容更浓:“你一点都没变。”
他端起扁扁的酒杯,别过头去,表示不想和她说话。
女人盯着他的眉眼,皆细长而灵动,与十年前一样。她心中欣慰,更加欢喜。
他慢慢地将酒杯移到嘴边,慢慢地啜了一口酒,慢慢地咽下去,终于又开口道:“你知道我今夜要做的事?”
她看着他,答得漫不经心:“我岂非就是来帮你的。”
他还是别着头,以沉默为盔甲。
女人盯着他的嘴唇,唇上蓄起了髭须,是她从前未见的,她感到新奇的迷恋。
他举着杯子,不再啜饮,“你知道今晚是要死人的。”声音似已微颤。
她不禁看的出神,道:“你也知道,每晚都会有人死,今晚并没有什么不同。况且,我站了这么久,你何不让我坐?”
“你不该来!”
女人苦笑,让人怜惜:“我是不该来,但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否则你何必坐在这里。”
他放下酒杯,抬头盯着她的脸,眼中光芒更炽,嘴唇轻颤:“我们从来都是一起的,是吗?”
她已欲堕泪,轻声道:
“是,我们同生共死。”
“从来都是。”
迅哥儿已睡沉了。
不情不愿地从柜子里又取来一个扁扁的酒杯,迅哥儿将它“哆”地一声放在角落的桌上,放在那女人面前。
那女人撩开面纱,冲迅哥儿一笑。
迅哥儿瞥了她一眼,鲜衣靓妆,银钗簪花,面带笑靥,更添娇艳。正捧着酒杯,目中似火,却并非看自己,而是看身边人。
身边人是心上人。
心上人正在眼中。
迅哥儿忍不住开口道:“他们都叫我迅哥儿。”
“我叫木小艾。”她虽回着话,目光却绝不从他脸上移开。
迅哥儿小心地瞥一眼黑衣黑发的男子,他苍白的脸上似也染上黑色。薄薄的嘴唇紧抿,不知是在克制愤怒,还是在克制笑意。唇上整齐的髭须却在跳动。迅哥儿将视线从他腰畔的黑柄黑鞘的剑上移开,心道:
“知好色,则慕少艾。可孟夫子却不知,少艾虽好,命却只有一条。”
不敢再多看一眼黑裙黑纱。匆匆转身回柜里去了。
“彭”的一声响,咸亨的门被一只黑靴踢开,薄底快靴。连着黑靴的是一条紫脚裤。裤子进门,带进来上衣的下摆,是一件黑短袄。
终于,身子一晃,黑短袄也进了门。短袄上脖子粗短,几乎没有,两条肩膀直接托着一个须发茂密的头。
只见这个头大摇大摆地靠近,雪水流了一地,嘴里呼出大蓬的白气。拖过木小艾对面的长凳,大刀金马地坐下。却没有看她,眼睛斜瞟着他唇上的髭须,双手在桌面上一锤,声震屋瓦:
“是你杀了祝家庄的三少爷?”
他还在慢慢地喝酒,眼皮都没有动弹一下:“是我,不过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黑短袄冷笑,即便是冷笑,声音还是震散了屋檐上的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来。
“哈!老子何必管你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既然你能杀人,那就也会被人杀。”
他无动于衷,轻啜一口酒:“哦?”
木小艾看着他的样子,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黑短袄感觉受到了轻视,“嚓琅”一声,刀已出鞘。一口阔刀,在豆大的灯光下亮堂堂似雪。
“老子跟你没仇,是祝老爷跟你有仇,那么祝老爷的银子就跟你有仇,现在祝老爷的银子成了我的银子,那老子就跟你有仇了。拔你的……”
黑短袄上的大头须发皆张,眼睛瞪得很大,嘴里“喝喝”地响,喉咙里有一个洞,发黑的鲜血滚烫地喷出来,地上积了很大的一滩,慢慢地向门口的雪地里流。
他的人还坐在对面,慢慢地喝酒。
他的剑还插在腰间,漆黑。
木小艾不再吃吃地笑,盯着他的脸,专注地看,似乎想用那双扑闪的眼睛,将他关到心里去。
他回过头来,咧开嘴角,算是冲她笑了一下。
“他的话已太多了。”
她笑说:“你的话却一向很少。”
“他实在应该先知道我的名字。”
她笑得更开心了:“但凡知道你的名字,就不会那么嚣张地坐,也不会那么嚣张地讲话。”
他点头:“但他还是会死。”
她颔首,眼神说不出的坚定:“想杀你的人,都得死。”
迅哥已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