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16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消瘦的脸颊和它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的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的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的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会遇到一个冬尼娅该多么好啊!
孙少平给奶奶点完眼药后,他看见奶奶的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他默然地溜下抗炕来,一股温热而酸楚的情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在心里说:奶奶,如果我长大了,有办法了,你还活着,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几天福……
黑色的树杈,红色的枣子,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极了。
人活着,这种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重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也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假如没有这种感情,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会有多么悲哀啊……
润叶要结婚了?它的心里又吃惊的自问。
是的,她要结婚了。他回答自己说。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的第放在有补丁的腿膝盖上,两只手甚至下意识的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
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初伏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是大暑――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已经到了黄经120度的太阳,像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的烤晒着大地。
生活,生活!为什么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如果没有个李向前,他现在会仍然像过去一样安安稳稳而又忙忙碌碌的操心着工作,内心平静的像一泓湖水――这是它最乐意的。可是,为什么要给这湖面投进来一块石头,搅乱了她平静的内心世界?而更为不幸的是,由于李向前这块生硬的石头的撞击,又使她对另一个人释放出真正炽热的爱情冲动――可是当她也给别人的心里投进去一块石头的时候,却又没溅起任何一点水花……
可是,突然福从天降,一张白纸条如同一道耀眼的电光在他眼前闪现,照的他一下子头晕目眩了!
当他反映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的哭起来。那时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记得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石圪节走回双水村的;一直到进了他家院子的时候,手里还僵硬的握着她那封信……
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处的实际生活中来。一切简单而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一想到润叶本人,心里就由不得感到酸楚。她并不是一个梦幻中虚幻的姑娘。她和它一块长大,互相熟悉和亲切的地像兄妹一样。他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块生活一辈子,那他对自己的一生会多么满足啊!他想他如果当时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块去城里上完中学,参加了工作,他说不定真能和她结合在一起……
但他能抱怨命运吗?能后悔自己回来当农民吗?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为此而悲伤。他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而且要对少平和兰香的前途负起责任来。从那时到现在,尽管过得艰难,但这个家庭还维持着――这就是他的骄傲!当然,他还并不满足这些。一旦有了转机,他孙少安还会把这个家营务得更好;他在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来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样的光景争个高低!
只要能切实的收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情……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润叶。尽管他对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和她结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以无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润叶。他伤心地认识到,他是多么的热爱和留恋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来就像苹果树上完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结出同样美丽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却要把自己的那部分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剪刀是多么的无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人的命运进行剪裁!
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决。这不是宿命,而是无法超越客观条件。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现。
一个人要活得有意思,不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还应该具备许许多多他现在也不能全部说清楚的东西。
一个中学生就要开始养成每天看报的习惯,这样才能开阔眼界;一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国家和世界目前发生了些什么事,这是很可悲的……
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上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们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更强烈。
一颗颗枣树的树杈上,像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枣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红艳艳的枣子便像瀑布一般撒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捡起一颗熟的酥软、红的发黑的枣子,塞进自己的嘴里,香喷喷,甜甜丝丝地嚼着。
是啊,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当国家出现不幸的时候,个人的不幸马上就会自动退到次要的位置。
残雪,哪能锁住明媚的春光?乌云,岂能遮定阴谋的狡诈!
山里现在光秃秃的。死了的柴草一片枯黑,没有叶子的树木在寒风中抖颤着枝杈;庄稼地里有些黑乌鸦,像黄纸上地下楔墨水点子。一大群灰鸽在城市上空的烟雾中掠过,都能听得见翅膀扇动的声音。
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根柴火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道两旁的门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热地想起,两年前,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戴破烂的乡下娃,曾经多么难为情的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膜……一股辛辣的味道顿时涌上了他的咽喉和鼻管,使得两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上……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像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熨帖。好了,一切都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再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属于人的……
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了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了这个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个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侮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
庄稼早已经收割完毕。茫茫旷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那丰茂碧绿的夏天和五彩斑斓的秋天似乎成了遥远的过去。寂寞的大地将要躺在雪白的大氅下,闭住眼回忆自己流逝的日月。
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它将会在温暖的春风中苏醒过来,使自己再一次年轻。
泪水刹那间就蒙住了少安的眼睛。他猛地感到,他现在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处在了平等的地位。他在心里庄严的说:是啊我有了儿子;我要做父亲了!
如果出生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女人的求爱信,那也许会不以为然的;而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的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生出一种温暖和美好的心情。
在一个人的思想还没有强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就需要在精神上依托另一个比自己更强的人。也许有一天,学生会变成自己老师的老师――这是常常会有的――但人在壮大过程中的每一个阶段都需要求得当时比自己的认识更高明的指教。
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心里更是抱有一种嘲笑的态度;常讥讽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确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恣意飞翔……
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也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