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回的终止
从小,爸爸在我眼中就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我对他很崇拜,很想亲近他,想要他的宠爱。但爸爸不善于表达爱,更别说宠我啦。在情感上,我总觉得爸爸有点远远的,难以亲近。于是我把这个需求悄悄藏入心底。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它慢慢地发酵酝酿,成了更深的渴望。
到我成年后,当我跟“年纪比我大的,跟我爸爸具有某些相同特质的”异性交往时,我发现我总是在重复一个“亲近--远离”的模式。
亲近:我能很快从“他们”身上找到可以与我产生共鸣的特质,以期获得他们的关注,认可,赞美和喜爱,来弥补我年幼时的心理缺憾。这种亲近带给我一种“自我认同”的安全感。
远离:当我确认获得满足时,我又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些我所不接纳的特质,并以此为理由,让自己远离他们。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被我”对亲近的渴望”所控制,我的自我才是安全的。
然后我又感召到下一个可以重复这个模式的人。这种轮回,我一直演历了20年。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作女”,那“作女”还真是可恼又可怜。
我之前还以为是因为我足够优秀,成熟和丰富,才能在跟不同类型的“他们”交往时,我都受欢迎。经历过走心的2016年,以及最近的一件小事后,我突然明白,不是他们被我吸引,而是我的潜意识,在向这些“爸爸的替身们”发出心念信号:“看,我很乖,很可爱,很特别……求求你来关注我,认可我,称赞我,喜欢我,宠爱我。”当这层让我尴尬的“窗户纸”被我自己捅破后,我开始反思。
接下来,我会用三个篇章,从我的爸爸说起,然后回顾我幼年的需求如何被忽视与压抑,及最近如何与这份“渴望”和解的心路历程。 我希望能以此抛砖引玉,跟做女儿的,和做父亲的朋友们一起探讨:“父女关系”对一个女人的影响。
(二)我对父爱的高期待
如果把爸爸和我当做两个独立的个体来看的话,我俩有几项最相似的特质:能干,肯吃苦,好学,有文体天分。
1,能干。爸爸是个专业高级技工,车铣铇磨锉,水电木漆焊,样样精通。他似乎走到哪里都能站住脚,还干得有声有色。
在老家的缝纫机厂,他是技术能手,曾多次被派到上海的缝纫机厂开会交流。10岁时,我家从平房搬到楼房,那些装修队干的活,像:打灶贴瓷砖,墙裙和地面刷漆,做家具,安装水电……全是爸爸一人搞定。
老厂子倒闭后,爸爸南下广东打工。仅小学文化的他,凭多年练就的精湛技能,在一个模具厂做车间主任。因为每年需要往返广东湖南很多趟,他仿照火车乘务员专管的厕所钥匙,自己也做了一把,为他乘火车时大开“方便”之门。
爸爸还烧得一手好菜。我结婚那年,他55岁,刚办好退休手续,来上海陪我们生活。闲不住的他曾在上海一个上百人的公司里,当过大半年的饭堂掌勺师傅。那时公司老板招待客户,都不去饭店了,直接领到公司饭堂。
我在动手能力方面遗传了爸爸的一点点基因。记得有年我和老公从宜家家居买了一个三门衣柜,我俩吭哧吭哧弄回家,老公累得倒头就睡,我不紧不慢地一个人把衣柜拼装好了,他醒来一看,说:“你的动手能力真是童子功!”
2,好学。爸爸退休后不想再出远门打工了,但又想挣点外快,在四叔的推介下,他从零开始,学着干起了加油站施工监理的工作。他负责的第一个油站完工后,公司老总的评价是“刚刚及格”,接下来的10年中,他通过学习,获得全国监理工程师资格,并多次荣获中石化旗下湖南某石化公司颁发的“优秀监理员”称号。
爸爸还练得一手好字。毛笔字,钢笔字和设计图纸,样样拿得出手。妈妈说当年刚认识爸爸时,就是无意中看到爸爸的字和画的图纸,立刻觉得爸爸好“高大上”。
我也一直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保有好奇心和求知欲。参加工作后,我学声乐,学中医,学心理学,学育儿知识……我很享受这些学习的过程。
3,有文体天分。爸爸身材高大,年青时驰骋球场,畅游资江;老来下棋打牌,消磨时光。他的音乐天赋也很出众,吹笛子,拉二胡和唱京戏,都算得上是专业票友。
我在文体方面并未得爸爸真传,只受了些熏陶,但也足够我把我的业余时光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写这些不是为了介绍我的爸爸,而是当我决定写这个主题时,我对他的崇拜之情就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出。也许这就是我对父爱高期待的缘由吧。可惜当这些“高期待“遇到“低满足”时,就造成我爱的匮乏。而我也像一条困在坝底的鱼,一直在“自卑-自负-自责-自恋”中打转转。
(三)不善表达爱的爸爸
在我家,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一路陪伴我和弟弟长大的话,那就是爸爸妈妈亲手做的“家法--条撒丫子”:一把手腕粗的竹条捆起来,上头散开的细竹枝面积至少有20朵盛开的一捧玫瑰花那么大。
每当我们调皮捣蛋不听话的时候,就被爸爸妈妈拉下裤子,按在床边,抽打屁股。夏天最方便,除了脸,随便哪里都可以打。打完了一出门,谁见了都会取笑一番:“嘿!今天又吃了--鳝鱼炒肉(被抽打)了?”
因为我家有两个小孩,所以“家法”的使用率很高。基本上一个季度换一把,遇到暑假这种孩子们“上房揭瓦”的高峰期,连一个季度也用不到头,两个月下来,“家法”就被打得只剩三五朵凋零的玫瑰那么小了。当然,在我家,“家法”远不止这一个,还有:拖鞋底,筷子头,“栗鼓脑”(用指节敲打头顶)……
父母的打骂教育其实对我们来说,已属家常便饭,具体的我都不记得了。但有几件事却一直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
1,奶奶一直认为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因为我妈怀我时,中医号脉是个男孩,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孩。当时产房里还有个产妇同时生产,生了个男孩。奶奶非说是人家贿赂了医生把俩孩子换了。到我大了,奶奶还在说。当时我妈就辩解道:“怎么会呢?霞霞长得那么像老三(我爸),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奶奶却反驳,“那还不是因为喝了你的奶?” 妈妈转述这些时,爸爸当时在边上,我眼巴巴得看着他,他却啥话也不说。当时我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我算不出来。
2,我小学五年级时,爸爸的一个同事兼好友来我家拜访。他给弟弟准备了礼物(一对“红白蓝”彩色条纹的,腈纶针织料子的袖套,我靠!还历历在目),我却没有。我真希望那个叔叔是误以为爸爸只有一个孩子,或者给我的礼物会后续补上,可惜都不是。从那个叔叔给弟弟送出那对袖套开始,我就一边讨好地帮父母招待客人,一边怀疑自己:我哪里不乖吗?我真的不是爸爸亲生的吗?……客人走后,妈妈倒是嘟囔了一句:“怎么只给博伢子送,不给霞妹子送?” 可惜爸爸也什么都不说。
3,爸爸总把我的考试成绩跟学霸堂妹比。有年大伯送给我们几个堂姊妹每人一本一模一样的故事书,并让我们都在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以防弄混。当时我的字写得最差,在众目睽睽之下写,我已经很尴尬了,谁知爸爸看了,再加上一句呵斥:“真的缩(差的意思)!” 我顿时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了。
4,爸爸很少夸奖我,偶尔夸奖一次,我一直记到现在。18岁那年,爸爸,弟弟和我在吃饭,不知聊起什么,爸爸说弟弟长得不如我好看(这顶多算是变相夸奖)。哇塞,我当时感觉天花板都在闪耀着金光。拿着这句难得的肯定,滋养了自己好多久。
5,爸爸最不喜欢我们撒娇。我们有一个邻居伯伯,每次下班回来,他家孩子都会欢呼雀跃地跑到巷子口迎接他,然后猴在他们爸爸身上。那个伯伯又是抱又是背的,跟孩子们从我家窗前经过。妈妈好生羡慕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就教育我和弟弟,等爸爸回来,我们也要热情一点。谁知等爸爸到巷子口时,我和弟弟才起了个头“噢,爸爸回来啦!”然后俩人各抓住爸爸自行车的一个车把手。爸爸却把脸一板,说:“叫什么叫,我哪天不下班?”并用力地晃了晃自行车车头,把我和弟弟的手甩开。
……
我记叙这些并不是因为跟爸爸“记仇”,而是为了深层地清扫我内心犄角旮旯的“心尘”。只有回忆出来,我才能“看见”它们。其实在那个年代,爸爸的这种教育方式很正常。(不然我现在就不是个正常人了。)并且从这几个有“负面影响”的例子中,我都能找出爸爸的“正面动机”,比如:打骂我是为了严格要求我;奶奶说我不是他亲生的,他不表态,是因为他夹在婆媳之间,觉得为难;批评我的字难看,是因为他的字那么好看,觉得我给他丢脸了;很少夸奖,是担心我骄傲,等等。
不过,在情感上,他还是或多或少让我感觉:我是一个不那么被关注重视,不那么被认可接纳,不那么值得宠爱的孩子。我带着这些“低自尊和低自我价值感”,背负着对爱的饥渴,慢慢长大成人,并且一路跌跌撞撞地,心慌意乱地走过我之前的坎坷人生。
(四)和解
从2014年开始,我跟“我对父爱的渴望”开始和解。这件事我可以说是从懂事起做到现在,可惜之前一直不得门路,做得多,错得多。
小学时,我争取父爱的方式是“讨好”。那时我那么弱小,还能做什么呢?
初中进入逆反期,我的态度是“反叛”。因为“讨好顺从”已经没有用,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的能量也在增长,我似乎用“反叛”来告诉父母:顺着不行,就反着来,反正我需要获得你们的重视与认同。
经历了双方拉锯的初中后,我步入高中,我反而认同了爸爸“硬汉式”的表达方式,自己也开始走“女汉子”路线:与男同学们称兄道弟,当女同学们的“护花使者”,穿着打扮中性,凡是小女生喜欢的,比如:鲜花,洋娃娃,蝴蝶结等,我一律嗤之以鼻;我很享受这种“直接了当,没心没肺”的特立独行,我也开始反感“撒娇”的女人……直到大学初恋,我才变回一个女人。(此处感叹一下:高尔基说社会是大学,我觉得社会也是医院,治好了我身上好多的臭毛病。)
等到我结婚后,我以为我成熟了,我不再需要“仰视”爸爸了,爸爸也正在经历他的人生低谷,我又通过“指责”,想来获得爸爸对我的认可。我指出他的过失,帮他总结教训,有次话说过了,还伤了他的心……
直到2014年爸爸做手术后,我发现健壮的爸爸清瘦得近乎干瘪;他躺在床上,我给他按摩时,力气大了点,他只能虚弱地哼:“疼~”,却没有力气把我的手拂开。从那一刻起,我彻底结束了跟“父爱”的较劲,我“咚”地跪下来,给爸爸磕头认错:“对不起,爸爸,我太不孝了!”
2016年的除夕夜,我编个要参加心理学考试的谎话由头问爸爸:“”爸爸,小时候你怎么照顾我生活和生病的事,我都记得,可我不记得怎么在你跟前撒娇了。你能告诉我吗?”
爸爸说:“你弟弟出生之前,我下了班就喜欢抱着你,出门就扛你在肩上。给你买你喜欢的零食,玩具和新衣服,有空就带你出去玩儿……”我一边听,一边流泪,是幸福的泪水,满足的泪水。
弟弟在我三岁时出生,那时我刚好才开始记事,所以我脑海中,只有爸爸把弟弟扛在肩上的景象;大部分是大人们要求我让着弟弟的回忆。我强烈的嫉妒心和失落感,有时让我感觉不到爸爸的爱。
比如:小时候有年过元宵节,大家都在马路上看“龙狮队”表演,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爸爸把弟弟扛在肩上就可以让他看到,我猜测爸爸是为了让我也看得到,他带我们走上街边居民家二楼的阳台,结果被人家赶下来。爸爸边解释边求人说:“让小孩看耍龙,我们大人在下面看,小孩看完就走”。人家不仅不同意,还对我们恶语相向,爸爸气得跟那人吵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到了爸爸浓浓的父爱。而当时我的印象却是:爸爸怎么过年还跟人吵架,脾气真臭。
原来是我当时的心念,给自己埋下了一颗“不值得被爱”的种子,这么多年的“缺爱感”,原来是我自己造成的。“和解”就从拔除这颗种子开始。我不仅值得被爱,我还能爱自己,爱家人,爱亲友,爱每一个人。
爸爸,我爱你!以前是我渴望您向我输送“父爱“,现在反过来了,我要向您输送“女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