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存在》(第二章 02)

第二章(01)

出了宣化街向南走,路过兴华小学再走上不过六七十米就是一家鸡蛋不翻店。店主是一对上了点年纪的夫妇,人很随和。

这家店的不翻很受附近街区住户还有来往上学的孩子们的青睐:米糊向来没有酸味,鸡蛋个头也很大,表面洗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自家做菜用的鸡蛋,比别家不知从哪里进货来的小不点儿鸡蛋要好很多;关键一点是,店家的手一直很干净,没有油乎乎的,指甲缝里也向来没有黑泥,不至于让客人在饿着肚子的时候还要顾忌一双让人倒胃口的手。

大春每次值班的时候都会来这家店买早点。快二十年了,要说吃腻了也不至于,这就像下了班后就一定会到小区后街的烧烤摊上要两根串再来杯啤酒一样,不去也行,但就是习惯了。

“老板,两份鸡蛋不翻,多加拌菜!”

“好嘞!”老板娘手脚也是麻利,应声便从红色塑料桶里舀出一勺乳白色浓稠的米糊来浇在模具锅里,回手开始打鸡蛋。

“还是两个鸡蛋?”

“啊,对,每份都来两个鸡蛋,分开装。”

大春看着倾倒而出的乳白色的细细浆柱出神。起来太早了,现在还不到五点半,真想一头栽在枕头上来个回笼觉啊。

眼皮又开始垂下来了。大春借着打哈气的功夫勉强睁了睁眼。

实在不敢闭上眼睛。大春心里明白,要是敢稍稍松懈些,让上下眼皮得逞合在一起,那可就再别想睁开了。

“人过中年果然精力就大不如前了。”大春心里想着。

“来喽,拿好,小心烫。”老板娘的招呼声让大春突然回了神。

“啊,好。那个,还是先记在账上。”

“我说,何大警官,您今天看上去可是有点没精神啊。”一旁正在和面烙烧饼的店主孙大哥爽朗地笑道。

“啊,哈,今天起得有点早。”大春勉强笑笑点了点头,摆摆手继续朝那条街上走去。

这条街上每天早晨五点半之前都会有洒水车经过。说来洒水也的确很必要:在这种八月份正热的天气里,时常往柏油路和两侧的水泥人行道的路面上浇些水就能够防止地面开裂。而且洒水的时候还能顺带清扫清扫路面、给绿化带补补水什么的,一举多得。

虽说每天的洒水对于整条马路来说就像给女孩子补妆一样重要,但是像这样刚洒过水的路面,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对于过往的行人来说可就不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了。刚洒过水的路面土腥气特别重,加上天气燥热,纵便是早晨五六点钟的气温就能达到二十八九度。如此一来,水汽蒸发了起来笼罩在整段路面上,无论是谁从此经过都会觉得呼吸加重、闷热难耐的。

对于大春这样容易出汗的人来说,在这里稍稍走上两步汗湿的警服就会贴在背上,又湿又重。

这些年来大春每次清早出勤都会暗暗和洒水车较量一番。他会为了能够赶在洒水车前面经过这条路而不知不觉地加快穿衣服袜子的速度;在店里等待鸡蛋不翻煎熟的空挡里一想到要早过洒水车,整个人就会开始微微焦急起来,脚尖不自觉地"哒哒"点着地,害老板娘有好几次都误会他有什么要紧的案子急着去处理。

刚出炉的鸡蛋不翻,隔着袋子提手都能感觉到从袋子底部传来的热浪正在烫着手指。

“这才一大清早啊。”大春叹出这样一句。“大清早”这样的词汇让大春感觉自己是真的上了岁数。

还真是不甘心啊。

“滴滴——”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鸣笛声。

大春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搭档老李从警车里探出头来冲着大春招呼道:“春,上车。”

大春连忙把刚趁热咬了两口的不翻塞进塑料袋,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委身坐进车里。

“喏,早点。”大春"嘭"地关上车门,把手里拎着的另一个敞开着袋口的塑料袋递给老李。老李瞟了一眼正冒着白色哈气的塑料袋,一手拉起手刹,回了句:“不了,早上吃的泡面。”

大春拿回袋子来在袋口随便打了个结,随手便把布满白色水雾的塑料袋放进了车门槽里。

车载传呼机里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嘈杂,大概是那头的人在问有谁是正在赶来案发现场的路上的。老李一手扶着方向盘,用另一手接起话筒:“我是子晨,我和大春正在赶来的路上!”

三十多分钟后,两人赶到了现场。

这次的事故发生在市郊傍山的环城路上。

老李把警车停到案发路段的长坡下,两人一前一后踩着一路碎石子走上坡顶。

“早点。”大春把已经放得有些温突突了的鸡蛋不翻递给提早一步就已经赶到了的正在指挥救援的韩支队。韩队接过早点,打开口来直接心满意足地啃了两口:“嘿呀,得救了。我四点刚过就到这儿了,早就饿得不行了。”细嚼了两口后,韩队用下巴向前方挑了挑,说:“去看看吧,挺惨的。”

大春做警察也有些年头了,自认为对什么惨案都算是有心里准备的了。

穿过各样穿着白大褂和警服的人,再拨开各路熙熙攘攘围观在警戒线外等着警方反映情况的记者,大春掀起警戒线径直走了进去。

靠山的弯道处,救护车共有两辆,担架上分别躺着一男一女。穿着紫色赛车服的男子一动不动,脸上带着的吸氧面罩稍稍蒙着蹭白色的哈气,看样子已经不省人事了;并排另一个担架上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哎呦”声断断续续而且有气无力的,腹部一鼓一鼓地慢慢起伏,黑色吊带连衣裙被划出一道一道的,下面的皮肤还渗着血,一边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往她胳膊上缠绷带。另一个站在旁边穿着奶白色赛车服的男子看上去并无大碍,老李的徒弟小刘正在拿着本子跟那位打听案发情况。

路外的碎石土坡,荆条丛上正趴着一个人。两根粗硬的枝茎分别从那人的左肺侧和肾脏里戳了出来,蓝色的赛车服上暗黑色的血殷湿了一片。两位年轻的警察正在给尸体拍照取样。

“年轻人不学好啊,”老李走过来,从胸前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递给大春。

“不用,”大春看了看细长的烟卷,“最近上火,嗓子疼。”

“我也不想抽,”说着老李把烟小心翼翼地塞进烟盒,把凸出来的一截烟嘴轻拍进去,然后随手把压得有些扁了的烟盒又塞回了胸前的口袋。

大春看着荆条上的尸体发愣: 被荆条硬生生插进肺和肾脏是什么感觉?猛的一下子应该还反应不过来吧;那么惊悚的情况下,必定是又惊又怕,疼的感觉反而应该也不会特别明显吧。

自己当警察也快三十年了,从没见过哪个受了重伤的人还有精力喊疼的,都是只受了点皮外伤的人躺在那里又哭又嚷个让人揪心;不过还是会很疼的吧,只是恐惧更占上风。

大春想象着岔气的感觉,还有犯气管炎的时候咳嗽得整个肺都快要炸了的那种疼痛,甚至还估计着肺部渗血的感觉应该跟肺部积痰差不多,就是相比起来更多了一些血的铁腥味。

"应该差不多吧,"大春喃喃自语道。

"差不多什么?"老李凑上来看着若有所思的大春,"'差不多凉了吧',那可不,在这儿挂了快两个小时了,血都淌尽了。"

老李转身提起声音来对救护车边自己带的后辈大声说道:"小刘!那两位情况问完了没有?差不多了就赶紧送伤者上救护车吧。"

"两位?"大春仔细瞧瞧,发现白色赛车服青年的旁边竟然还站着一位穿着镶黄色赛车服的年轻人。

老李回头跟大春说:"走,春,去听听怎么回事。"

事故大概是这样的。这五个年轻人平时都在市里同一家牛肉拉面馆打工,早七点晚十点。下班之后没事儿干就喜欢骑着摩托车在人少的街道上飙车玩。今天凌晨几个人飙车正欢的时候恰巧被午夜里巡逻的交警碰个正着,于是哥儿几个为了躲交警便开始大街小巷一通乱窜,最后就稀里糊涂跑到了案发现场附近。几个人虽然在这个城市里东跑西窜有段日子了,却都没怎么来过城郊这里,只有其中一位人称"光头"的家伙有位亲戚住在这附近,也就碰巧来过几次。这个地方在市区边缘,平日里在白天过往的车辆就不算多,晚上自然就更少了,只有偶尔几辆大型卡车拉货才会经过。

几个人一瞧这个地方正合心意,便在这条路上撒起欢来。

"那个穿白色赛车服的人说,"小刘一五一十地汇报道,"就在这几个人打算经过这个弯道的时候,前方路口突然开过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货车。几个人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减速,再加上路面小石子也比较多,慌乱之中领头的'光头'便和坐在身后的女友连车带人一头载进了路外的陡坡里。紧随其后的一辆车虽然有及时减速,但也实在是为时已晚,所以也就一起栽了进去。也就是最后面的两个人——啊,就是站着的那两位,还算是幸运。车子机油该换了,也就没敢开太快。看见前面两辆车出了事就赶紧刹车,两个人摔了一跤,但好歹没出什么事。"

"作孽呀,"老李从衣领里掏出一个木质的十字架挂坠,另一只手在脑门和胸前画着十字。

"你,还信上帝?"大春有些惊讶。两人一起搭档不止十年了,自己竟然不知道这个老伙计还信教。

"啊,这个啊,前段时间我老婆突然开始信了基督,三天两头就往教会跑,还给我带回来一本《圣经》,还有这个,"老李把十字架小心地塞回衣领,"她跟我说什么'你一个当警察的整天都要处理危险事。有空了就多向主祈祷祈祷,让主保佑你少遇到点危险,让什么事都顺顺利利的。'你说我这个人也不怎么信这些,不过带着就带着呗,有总比没有好。"

"主绝对会保佑我们的!"刚才那跟小刘汇报情况的那个穿着白色赛车服的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只见他从衣领里掏出一个银制的十字架,一本正经地对老李说道:"上帝是仁爱的。我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希望主能赐予我财富,赐予我平安。结果你看,前面两辆车都出事了,就我开的这辆平平安安,啥事都没有!"

老李看着那个信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新人小刘凑过来小声对师傅老李和大春说:"其实我也有听说,这条路上,不太干净。"

"行了行了,"大春摆摆手示意救护车可以带伤员走了,"既然是货车在坡道转弯上违章使用远光灯,那么就调出来这条路上的监控查查肇事车辆的车牌号好啦。"说罢,老李回身招呼交通队和刑事组的同事们:"取好材咱们就撤吧。时候不早了,马上大车就出来了。"

"光头"的尸体被医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另两位伤者也一并上了另一辆救护车离开了。剩下的两位车手则要随警车一起回局子里做笔录。

临离开前,大春向那两位"幸运儿"瞟了一眼。那位信徒正在嘴里念念有词地握着十字架向救护车驶去的方向不停地画着十字。另一位则站在一旁默默不语。

警车开在净是些小石子的路上"嘎吱嘎吱"地摇摇晃晃。再加上早上起得挺早,副驾驶上,大春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第二章(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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