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萧瑶夕
难以启齿的禁忌
滋生在少年的眼里
病变成无法痊愈的翳
对远辰而言,这仍旧,是压抑的一天。父亲再度彻夜未归,母亲也一如既往地通宵未眠,枯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声不吭,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远辰醒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因着客厅里长久没有喧嚣而产生的冰冷,哆嗦一下,绕过母亲,独自去卫生间洗漱。水流声捆绑起室内的寂静。远辰静静地看着镜子中那张继承了某个男子的某些特点的清秀而瘦削的脸,叹口气,走出去,背上书包,到了门口时,照例轻轻地说一句:“妈,我走了。”
母亲抬起头,凹陷的眼窝盛满憔悴,眼睛里没有光彩,落了层灰似的。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朝远辰说:“哦……我知道了……那你走吧。”
“哎。”
“等一下,”远辰刚要合上门,母亲便叫住他,“你爸昨晚没有回来?”
“我睡熟了,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坐在客厅里吗?”
“我一直坐在客厅里?……嗯,是的,”母亲咬咬嘴唇,喃喃自语,“那么,肯定是待在那个贱货的家里,这个绝情的混蛋。”
“妈,那……我先去学校了。”
“好,好……对了,你吃早饭了么?”
“我到外面吃。”
“哦……好,”母亲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扬起头,淡淡一笑,“这几天我要处理点事,不在家,你就去食堂凑合几天,下周三回家来吃吧。……嗯,有些事情,的确是该了结一下了。”
“噢。”
远辰没有勇气再听下去,干脆地关上门,一脚跨入了隆冬的凌晨。寒风如刃,细细地刮着人间的万物,削下的碎屑飞扬成稀稀疏疏的雨。天光还是暗沉,一弯残月低低地游走在天际,宽厚地俯瞰早已熙攘起来的小摊群,顺便拢起一阵阵的白色蒸气。
远辰裹紧粗大的校服,向学校走去,待转过一角围墙,瞥见两个神色凶恶的女生挟着一个头发凌乱的女生迎面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双手插进上衣口袋的女生——远辰认得,那是同学谷裕,学校最优秀的学生。
“谷裕,你好啊。这是要去哪里?”
远辰礼节性地寒暄几句。
那两个女生闻声,瞪着远辰,被挟着的女生也畏畏缩缩地抬起头——远辰吃了一惊,那是他的一直面若冰霜沉默寡言的同桌梓琪。被那束爬满绝望与无助的目光轻轻撞击,他的心,刺了一下。谷裕却很自然地扬起脸,浮起微笑,从容地回答道:“早啊。”但是并没有应答后面的问题,就同她们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远辰再次见到梓琪,是在早上八点。很显然,她已经迟到。她戴着口罩,匆匆跑过走廊,一边忍受班主任的训斥,一边气喘吁吁地准备上课。紧跟其后的是大摇大摆的谷裕和那两个女生。面对她们,殷勤笑容在班主任的脸上花团锦簇,班主任关怀地问道:“你们今天怎么迟了?是不舒服么?”谷裕礼貌地说:“老师,我帮她们整理一下学习资料,所以耽误了时间。还请老师原谅。”班主任连声表示没有关系,同时郑重地倡导全班学习谷裕同学的乐于助人。
远辰悄声询问:“你……没有事吧?”
梓琪微微偏头,平静地说:“没事。”
“她们是不是对你……”
“我跟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今天早上……”
“郑远辰同学,”梓琪将手中的书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拍,“谢谢你的关怀,但我们现在应该认真听课,不是吗?”
远辰自讨没趣,就正过身来,盯着开始上课的班主任,却想起那道目光,以及病态的母亲,心绪越来越涣散。偷偷偏过头,窗外惨淡的白光将梓琪的侧脸摹成一桢画,完美地立于眼前。眼睛的余光却扫到了延伸到鬓边的一纹血痕。
放学时,远辰没有如往常一般去打篮球。哥们儿问他:“有事?”他含糊其辞地点点头。哥们儿想了想,恍然大悟,说:“你爸和你妈的事还没有处理好?……行吧,那我先走了。”哥们儿带着一群男生乌乌泱泱地向球场冲去,梓琪也背起书包离开,远辰一直尾随,看见人群中梓琪孤零零的身影,眉头一皱,一股莫名的酸涩忽然就在心底决堤。怎么回事?……远辰在心里回味着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对此有些惊慌与困惑——是在很多年后的某个失眠的夜晚,远辰才知道,那种感觉的名字,叫作青春。正胡思乱想着,他已跟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早上见到的那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地慢慢逼近,他看见梓琪的双肩轻轻地耸动,停下脚步。
“哟,臭婊子。别愁眉苦脸的呀!看到姐姐应当高兴一点呀!”
“同她说那么多干什么?那个骚样,是从骨头里出来的,怎么教训都没用!”
“哼,竟然敢跟我们裕姐抢男人?我们让你看看下场!”
“那也配叫抢?那是我们裕姐的施舍!她这样的婊子,只配挑别人剩下的!”
……
寒风不辨善恶,一视同仁地将这些污言秽语送向四面八方,树叶颤抖着从高处落下,积在水洼里酵成人间的肮脏。两人骂着骂着,就动起手来,一个怒掴,一个乱踹,梓琪如木偶人一般,任凭摆布,隐隐约约的呻吟从喉咙里挤出,又被寒风无情吹灭。
“住手!”
远辰冲过去,吼道。
“哟,臭婊子,”两人停下,面面相觑,“又勾搭到谁了呀?这是一出英雄救美啊!”
“你们怎么可以……”
一语未尽,梓琪就吃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示意远辰不要再说了。
“你快走吧……这不关你的事。”她轻声说。
“什么?可是……”
“我说了,这不关你的事。”
一字一句,如同定音。
远辰无辜地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眸间掠过的泪光。
“得嘞,小哥哥,”两人笑了笑,放声说,“看在你的面上,今天暂且放过这个臭婊子,让你们好好甜蜜甜蜜。只是——别脏了自己!”
说着,两人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梓琪从地上挣扎起来,迷茫地四下张望,漫不经心地抹去额间的血污,整理一下衣服,掩住触目惊心的於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看看呆若木鸡的远辰,拉了拉他的手,柔声说:“……今天谢谢你。星期五没有晚自习,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一个小时后,夜幕被抖出,流泻点点细碎星辰,闪耀着无力的光。他和她抵达郊外的一面冰湖。她带领他来到一处荒废已久的渡囗,于贴满青苔的石阶坐下,双脚悬在冰面上,被徐徐冒出的寒气炙烤。嗅得到水生植物的独特腥味。他和她并肩坐着,并不说话,只是远眺四周起伏的清冷的山影轮廓。
“晚上不回家,你爸妈会担心吗?”
梓琪柔和的声音,融化了坚硬的沉默。
“不会,他们现在暂时顾不上我。”
“怎么?”
“他们打算离婚,应该……就在这几天吧。”
“是你爸的原因吧?”
“也不全是。”
“怎么说?”
“……当年我爸,就是一地痞,不知道怎么了,我妈爱上了他,于是就同家里人断绝一切关系,嫁给了他,并按照自己的意愿,一点一点地将我爸重塑……后来,有了我,有了钱,我爸厌倦了被我妈支配的生活,便想逃脱,就在外面有了人,还有了孩子,我妈认为这是彻彻底底的背叛与忘恩负义,就开始斗,斗天斗地……”
“听起来,挺狗血的。”
“是啊,”远辰凝视着她被黑暗吞噬的脸庞,“你呢?”
“我?”
“对。”
“我嘛,”梓琪深吸一口气,“我妈十七岁时生下了注定没有父亲的我,为了养活我,她和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工人结了婚。在我七岁时,她终于想方设法抛下我和继父,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巴黎。至今杳无音讯。”
“……那,你继父对你好吗?”
“还好啊。”
“你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吗?”
“刚开始的时候就说了。”
“他没有帮助你吗?”
“他,”梓琪摇摇头,“他只是一个善良而且软弱的人。他只会告诉我,小孩子是没有恶意的,不过是彼此接触得少了,所以会有些小打小闹。他……让我忍耐。”
“小打小闹?”
“很可笑,对吧?其实小孩子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他们没有原则与约束。”
“那你打算怎么办?”
“大不了一死。”
“别这样想。”
“那你觉得,我还能怎么想?”
“那……她们所说的是真的吗?”
“只要她们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呢?”
远辰低下头,抱紧双膝,侧耳倾听冰层下隐隐约约的水流声和她的心跳,良久,才轻轻地说:“或许,等我们长大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吧。”
“小时候就这样想,”梓琪哑然失笑,“可是,长到现在这么大,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好。”
两人都不再言语。沉默如最后一艘靠岸的船,憋着疲惫沉入至深的寂静。几行流云浮在微微发亮的夜空中,慢慢捧出一轮明月,皎洁的月光洒在冰湖上,幽蓝荧荧。远方城镇的灯火在滚烫。
第二天,不出所料地,闲言碎语将校园席卷。那些异样的眼光,和因刻意隐藏而更加显露的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劈来,一寸一寸地剜去一个人的尊严。哥们儿急得破口大骂:“一个个缺口的死鬼……”远辰未曾听到流传的版本,不知道自己被塑造成一个怎样的角色,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气定神闲地与人相处。梓琪很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桌椅拖到教室的角落,远辰想制止,梓琪用眼神示意——那晚之后,两人之间多了份难得的默契。这是很管用的招数。人们都希望看到故事的高潮和结局,但当发现开端是如此一望无垠之后,就会失去耐心,任凭这个故事封尘与腐烂。第四天,便已息事宁人。那几个女生围着谷裕,仍然试图造势,谷裕用满脸的冷漠将她们与自己分开。远辰偶尔与她的目光相接,可以看得到,她的眼中,藏着一把刀。
那是星期一的夜晚。梓琪坠楼而亡。
远辰作为报案人,被唤到班主任办公室问迅。一个警官正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倾听班主任夸张的抱怨:“天呐,现在学生的心理素质太糟糕了,有什么想不开的,竟要去……”
远辰敲敲门,轻声说:“打搅了。”
警官点头,说:“请进。”
“远辰啊,一定要把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余警官哟!”
班主任笑容可掬地拍拍远辰的肩,但是那力度,暗藏玄机。
“远辰,是吧?”余警官摊开记录本,“经过初步鉴定,死者叶梓琪于昨晚十点五十分左右坠楼。那么晚了,为什么你还在学校里?”
“那天我值日……学校规定,值日生当天要迟些离开,以便熄灯。”
说着,远辰望了班主任一眼,班主任接口道:“是的是的。”
“当时你是否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嗯……当时我正要离开,就看到楼顶有个人影,心里很奇怪,就走上去看了看……刚上去,她就跳下去了……”
班主任补充道:“余警官,你也可以看到,我们这里是环山镂空式建筑,很容易看清楼上有人。”
“我们还发现叶梓琪身上有很多伤痕,应该是出于殴打,我们怀疑,她经历过校园欺凌。”
远辰正要答话,谷裕敲门,走了进来。
“谷裕来了?快,快坐下。哦,远辰,你也坐下来吧,”班主任热情地招呼着,“余警官,这就是谷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全市第一名,昨天她收到了京华大学的破格录取通知书,这几天就要走了咧!”
“哦?”余警官冷冷地打量着她,“恭喜啰,谷裕同学。”
“谢谢。”谷裕淡淡一笑,“有什么问题,余警官尽管询问,我定会如实回答。”
“那就继续之前的内容。你对叶梓琪有什么了解吗?”
“哦,说实话,她一直都很沉默,所以我同她并不熟。”
“那你觉得她会遭受校园欺凌吗?”
“不会吧,我们学校的管理是很好的,”谷裕捅捅身边低头不语的远辰,“你说呢,远辰?”
“是,”远辰犹豫一下,“……叶梓琪曾跟我说过,他的继父有暴力倾向……她很多次想寻死。”
谷裕笑了笑,望向窗外。
……
问迅结束,远辰耷拉着头,慢吞吞地在走廊上踱步。风拂过高耸的松树,奏出清越乐曲。走廊尽头,枝叶推叠,如同一面屏风,远辰记得,梓琪曾一个人倚在那里,抬头欣赏夕阳,炽热而斑斓的光线将她脸上的落寞曝得那般神圣。
谷裕从后面追上,拍拍他,低声说:“郑远辰,你不会认为是我把叶梓琪推下去的吧?”
远辰抬起眼睛,摇摇头,说:“她是自杀的。她身上的伤是她继父打出来的。叶梓琪以前也说过,她与你毫无关系。”
谷裕“卟哧”一声笑了:“郑远辰,有的时候我真的说不清,你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远辰不语。
谷裕这才熄了脸上的笑容:“我不过是来同你告别的。就像人踩死了一只蚂蚁不会想太多一样,请你不要多想。”
回到家,推开门,餐桌上没有莱肴,只有一瓶红酒。远辰看见母亲立在窗前,冬日淡薄的阳光被纱窗滤过,轻轻投在她脸上,荟萃出她长久无人留意的美。父亲,冷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见他回来,不过是瞅一眼,用的是对待陌生人的方式。母亲笑道:“回来了?”
“嗯。”
“我和你爸的事情处理好了,”母亲挪过桌上的一瓶红酒,倒了两杯,“你爸马上要移居国外了,来见你最后一面。”
“你以后如果想出国留学,我会负责的。”父亲用冰冷的口吻说。
“哦。”
远辰与父亲相对,终于无话可说。
“好了,别摆出那谱了,当年要是没有我,你去个屁的国外,”母亲露出少女才有的讥讽的神情,摇了摇手中的酒,递了一杯给他,“喝了这一杯吧,咱们潇潇洒洒地分开。让你和你那婊子称心如意吧。”
“嘴巴放干净点。”
父亲嘟囔一句,接过酒,一囗饮尽。然后看了远辰一眼,嘴巴嗫嚅着,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即走。
“真是绝情啊。”
母亲幽幽地笑着,将自己的那一杯酒,泼到了地上。
远辰头皮登时发麻。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见证这么多罪与恶。为什么你没有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为什么你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弥补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为什么。如果你做了,或许我会阻止你饮下那杯酒。但是你没有。那就让一切该死的东西都去死吧。去死吧。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母亲伏在窗台上面,看见父亲已经驱车离开,温柔地说,“手续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你那里还有什么需要告别的朋友吗?”
远辰早已将自己的那个哥们儿垂涎已久的篮球送给了他。而梓琪早已死去,冰湖早已消失。
还有吗?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
真的。
于是,远辰摇摇头。
汽车被嘈杂而粗劣的音乐挟裹着,穿越一条又一条街道,距离某座新的城市越来越近,距离他的少年时光便越来越远。远辰靠在车窗上,流动的景象自然地播动着他记忆的胶卷,最终卡在那个落雪的夜晚。那道在黑暗中沉闷呼吸的楼梯,把他送到了天台,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立在边缘,如一枚雪花,与天地连为一体。他永远记得她的转身,以及转身后嘴边的笑,眼间的泪,以及监控的界限,暗中的凶手。而它们最终被时间的烈焰蒸晒成盐,撒在心的伤口上,阻止结痂。他要在隐隐作痛中告别那些人和事。
于是,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就像没有告诉父亲不要喝那杯酒,没有告诉别人他那天晚上在天台上究竟还看见了谁一样,远辰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心中,珍藏着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