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乡愁是载不动的许多愁。而我,却是近乡情更怯。
我的故乡在八百里秦川的最东面,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莲花寺。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平缓的地方怎么会跟寺联系起来?难道有什么特殊的传说?是刘备曾经住过的寺庙吗?(南山山顶有刘备逃亡时住过的寺庙)原址在什么地方呢?小时候心里的疑虑很多,跟一群昏昏的耄耋老人也说不清楚。长大以后,离开家乡了,故乡的名字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字词镶嵌在记忆的墙上。
我们村头有一口井。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就有这口井了。井水很浅,用一根带钩的棍子,就可以勾起一桶水。最神奇的是,井里的水冬暖夏凉。暖凉变换的季节就是农历的入伏时节和入冬时节。而且这个井里的水烧开后锅里没有水垢,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就是这样的一口井,养活了全村的人。三伏里大热的天,从井里吊上来一桶水,趴在桶边,咕咚咚,先喝几大口,那清凉,那舒爽的感觉,比喝了可乐还透心凉。
村庄周围有几条渠穿村而过。这些渠里的水是地里涌出的泉水。泉水常年清澈,汩汩流淌。渠的上游紧挨着村庄,妇女们经常在那里边洗菜边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家常。水从门口流过,洗衣服特别方便。因为地表水很浅,稍一下雨,村里的路就泥泞不堪。记得最清楚的是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嚷着让父母给买雨鞋穿。
村庄周围的庄稼地也是沟渠纵横交错。有水的夏天更是增添了孩子们无尽的乐趣。门口的小渠早已不能满足孩子们的玩趣之心了。夏天,清风徐来,荷花盛开,那一池子莲叶和莲子便遭了秧。晌午,骄阳似火,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约去水渠里捞虾。路过莲菜地,折断几个大荷叶顶到头上,顺手摘几个莲子尝尝。有时被人喊几声,赶快就跑。用手捂着头顶的荷叶,在一处开阔的水流处叽叽喳喳围在一起。有人挽起裤脚,轻轻下到水里,小心翼翼的用手鞠起聚集在一起游来游去的小青虾。倏地,受惊的虾四散逃窜。往往,放进铝盆的只有零丁的几个虾。于是,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真笨。于是,一个个的试着去抓那早已受惊的小虾。其他人仍旧哈哈大笑,仍旧说着,你真笨。时间就在炎热和愉快的时光中流逝了。然后某个小伙伴就偷偷在他家炸了虾,那争着抢着吃的场面,还有那鲜美的味道,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小时候,每家的责任田里都有柿子树。男孩女孩无师自通的都会爬树。柿子成熟的季节,孩子都要帮大人卸柿子。说是帮大人干活,实际上,是在树上吃饱了软的柿子,才及不情愿的在树下收拾整理柿子,往笼里装。空闲的时候,拿一根尖头的竹棍,棍子后面系着长长的细线,对着叶子一片片的扎下去,然后穿成一长串的红叶子,线穿满了,就撸下来,再穿另外一串。这些叶子是用来烧火做饭的。这是最简单轻松的活,一般都喜欢挑这个干。偷懒的时候躺在松软的树叶上,看不同的红叶有不同的脉络,看红红的柿子在零星叶子中显得格外凄美。傍晚回家时,看着伙伴们绕着脖子围成的大叶子的项链,活像鲁智深一样,大家又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
童年印象最深的还有帮大人在撵麦场干活的场景。那时,没有现代化的机器,全是靠体力。割麦,捆成一抱,装上架子车,放到场里垒成麦堆,等待机器碾。孩子们能干的活就是拾地里遗留的麦子。机器碾完麦后,帮着拿家具,帮着撑口袋。天气越是灼热,越是撵麦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下,人带着草帽汗水还是不停的流下来。白天用拖拉机把麦子撵完了,连麦糠拢到一起。晚上,要等下山风。起风了,风才能把麦子里轻飘飘的糠吹到一边。这时,糠麦分离,才算新麦子收完了。这时的空挡,是我们最喜欢的玩耍时间,光着脚丫子,踩在光溜溜的土面上,又凉快又舒服。围着一个个麦堆,捉迷藏,玩游戏。那时候有忙假,不用上课。常常是快夜深了,在父母的吆喝声中,极不情愿的各自回家了。而我,常常靠着麦堆,看着天上明亮的星星,学着它眨着眼睛。
上学时,曾看到鲁迅的《故乡》。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尖利声音的卖豆腐的杨二嫂,那个爱站便宜,还不忘嘴齿伶俐的为自己找借口的胖圆规,活生生就是我们对门的大姐啊。她常常穿着花衣服。都说胖子的肺活量大,她是个大嗓门。人没到,声音早就传过来了。听说她是被娘家抱养的孩子,村里人都觉得她可怜,经常也送一些东西给她。于是乎,更助长了她常常占别人的便宜的毛病,每次都不空手,连菜地里的葱都不放过。东西顺走就算了,还尖酸刻薄的说一串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的话。反正,我很不喜欢她。怎么鲁迅的家乡也有这种人?
长大了,在县城读高中,平时在学校住。遇到节假日才回家,住很短的日子,像匆匆的过客。慢慢的,儿时的玩伴联系的少了,各自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向。有出去打工的,有急匆匆嫁人的,有娶了外乡的女子为妻的。模糊了,儿时过家家的懵懂的情愫,远了,是心与心的纯真的交流。
后来,念书,上班,离故乡的距离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知不觉中,曾经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不见了,常年清澈见底的小溪慢慢断流直至消失了。再也看不见那挂着火红红柿子的树了。代替那些自然生态的是一些前所未闻的新事物。家乡和其他地方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速从地里穿过,高铁呼啸着从房后疾驰而去。紧挨的冶炼厂扩征了一部分土地。山脚下,森林公园也开始喜迎八方宾客。
村里的土墙拆掉了,家家盖起了砖沏的楼房。外面贴着亮白色瓷砖,显得大气堂皇。楼上的太阳能整齐划一,院里的自来水更加方便。房子越盖越大,村庄越来越空。有年轻人在城里买了房子,就再也不回来了。中年劳力都出去打工了,连小姑娘都不愿意待在家里,她们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是,村里只留下了老人和不多的孩子。
最热闹的时候恐怕是春节了。欢声笑语搅动了鞭炮阵阵,这时候的村庄角角落落都盛满了人气。每每在家门口遇到陌生的面孔叫我,我都会楞一下。母亲说是谁家长大了的姑娘,或者是谁家新娶的媳妇,我总要在心里细细的回想一番,原来是那个流鼻涕的小姑娘长大了,漂亮了。
于是默默的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新的生物不断产生,旧的东西不断淘汰。一个个新生儿的诞生,一个个老人故去,本是自然规律。可是,总听到谁谁谁,一个壮年的同龄人因为癌症死了,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悲哀和遗憾。一个从小就对我关爱照顾的婶子,中年得了癌症,死时孩子还未成年。白血病,骨癌,肝癌,肺癌,子宫癌,鼻癌,当一个个被癌症折磨的乡亲,最后都是痛苦离开的时候,我越来越感到后怕。下一个又会是谁?为什么会这样?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癌症村吗?果真是风水的原因吗?
我不懂科学,也不敢妄自猜测。只记得小时候地里的麦苗是用冶炼厂的污水浇灌的。只记得冶炼厂的高烟囱有时会飘出灰白色的粉末。只知道,现在的自来水烧开后壶里留下了厚厚的白色水垢。
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本应怀着敬畏而欢喜的心来热爱它。可现在它对我却是越来越陌生。这陌生,就像夏天的感冒,在大暑天也会生出冷冷的寒意。
会割断吗?
那有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我常常笑醒的梦里童年!
不会吧!
这有我世代埋葬的祖先!有那丝丝缕缕的柔情在心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