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梅

图片发自简书App



那一年,镇干部下到各村组织选村委。当那戴眼镜颇秀气的年轻女干部用标准的普通话念出“陈贤坤”三字时,村民们不禁愕然了。当又念出“杏梅”时,人群中又如炸开了锅,他们再也憋不住笑了。笑声如同决堤的田埂,一时间泥浪翻滚,爆笑声倾泻而出。

陈贤坤谁也?村中最沉默的老实头。杏梅又是谁,是贤坤的表妹,亦是他的妻。

杏梅应该生于杏子梅子成熟之际吧!在我们老家杏子被称为杏梅,以杏梅为闺名,实为不错。只是那杏梅从小有些呆,长成大姑娘后,也很少有人来提亲。那时贤坤家穷得叮当响,三十好几了婚姻还没有着落。杏梅父母觉得贤坤勤劳朴实,女儿交给他也放心。贤坤遂娶了自己的表妹。

贤坤杏梅养有二女一子,长女倒读了几年书,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儿子从未进过学校,不说话,不能和常人沟通。小女儿在教室里关了几天就没再入学了。按她说的话的意思来理解,读书简直堪比坐牢,安静的校园关不住她那向往自由的心。从小,她就带着她二哥,就像带弟弟一样。杏梅的小女儿和我们一般大小,从小却是个不吃亏的。同龄玩们之间吵架,谁都不是她的对手。村里也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会去捉弄欺负杏梅儿子,但等杏梅小女儿出现时,大伙会赶紧作鸟兽散了,生怕她的拳头会落在自己身上。

贤坤无论下地干活,还是下海作业,都是一把好手。话不多,谦卑温和,人又和蔼,村人对他印象极佳。也知道他不容易,村人都愿意帮他一把。小时候,在溪边路上常常遇到劳作而归的贤坤。利落的平头,修剪齐整的络腮胡,扛着锄头,脸上始终挂着笑。

那时,大部分的农村妇女是需要参加劳作的,但杏梅不用。因此,很多村妇竟羡慕起了杏梅。按照贤坤的话说,杏梅不需要干活。能做好饭就已是不错。为此,贤坤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教杏梅在适当的时候开始做饭。贤坤在门口柴垛上放上两条大青石。当太阳晒到其中一块石头时,便是做中饭的时候。落到另一块时,就可张罗着晚饭了。若是阴天、雨天,贤坤会放下手头的活计,匆匆赶回家,督促杏梅做饭。村里的汉子们常揶揄地问询贤坤:“杏梅做的饭菜如何?”贤坤就笑着答道:“不求好吃,能吃饱就知足了。”

我刚上初中的那一年暑假。杏梅的儿子和小女儿午后去村里的小溪塘戏水,她儿子不幸溺水了。那时还是村干部的大伯父带着我去杏梅家慰问。那是我第一次去他们家。那老式的木楼,板壁间裂开了深深的缝,脚下是黝黑的泥地。一盏昏黄的电灯悠晃晃地垂下,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黑灰。

大伯父一直安慰着贤坤,也不停地询问着。彼时,贤坤蓬乱着胡子和头发,神情悲怆。杏梅的大女儿哭得摊软在房间的床上。杏梅只是木讷地待一旁,不知所措。

也有人来责怪杏梅的小女儿当时就应该早点出来告知村人她哥哥溺水的事,说不定那孩子还有救。听到这儿,杏梅小女儿却跳起脚来跟我们吵架,叫我们别多管闲事。疲惫不堪的贤坤只得出来调解。一面向众人道歉、道谢,一面又去安抚情绪激动的小女儿。

那事渐渐远去,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杏梅一家也从悲痛中走出。和我们一起融入村居的晨曦暮霭中。

不知从何时起,村里的旧房渐渐少了,被水泥墙、铝合金窗的小楼取代。杏梅家的老屋却还是静静地潜在村落的一角。这就好比,在一堆华丽衣饰中间,它还是那老旧的蓝布粗衣。虽说纯朴质拙也是一种美,但毕竟不合时宜。那瓦片上的瓦楞蕨开出金灿灿的花来,支撑屋檐的木柱被蛀虫钻得千疮百孔,柱下垫石因为年代的久远,上面雕刻的的纹理几乎被磨平。

村干部们向镇里打了报告,拆除了杏梅家的老屋。村里和政府共同出资帮杏梅家盖了一间二层小楼。还有村民们凑钱买了几件简单的家电。大伙儿都说杏梅家赶上了好时候。

从溪边的堤坝走过,时常能听到杏梅家传出武打片电视节目的激烈打斗声,有时是咿咿呀呀的越剧唱腔。大家问杏梅电视好看吗,看得懂吗。杏梅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看不懂!”大家疑惑了,不懂那在看什么呢?杏梅说:“看电视就是看热闹呗!”

有时,上苍也不怜悯善良勤恳之人。新盖的小楼才一两年的光景。那是秋末冬初的时节。半夜贤坤不知何故摸黑下楼,或许是脚下踩空了,摔在了楼梯上。杏梅赶来,就坐在楼梯口抱着贤坤,直到天亮。她只知道,贤坤会很冷,也很痛。她把贤坤紧紧地抱在怀里,试图给他温暖,也减轻他的痛楚。只是,杏梅不知道,贤坤从此一睡再也无法醒来。

等到村中人闻知这个噩耗时,贤坤头部的血液已经凝固,就算是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了。人们只能深深的惋惜,甚至也没有人去指责既不会打电话,也不去喊人的杏梅。

一夜之间,杏梅老了好多,她像个孩子那般掩袖哭泣。大家轮流陪伴安慰了杏梅几天。然后,村里人帮着料理了丧事。

之后,人们常常看见杏梅行走于贤坤生前常出没的田间地头和村间小路。或呆呆地坐在贤坤曾在院中放置的青石条。长年下来,那石条已被杏梅抚得光洁滑润。

杏梅大女儿成年后,随了杏梅的白皮肤,生得端丽娴雅,窈窕袅娜,竟嫁给了一位教师。杏梅小女儿,也随了杏梅的“虾皮眼”,长得就没有她姐姐那样可人了。后嫁了一户贫困的农家。夫家三兄弟,家中人也不跟她计较,妯娌间也和睦。又谁知,杏梅小女儿家走了好运,竟成了暴发户。真是令我们大跌眼镜。

第一次新女婿进村,杏梅大女儿没让男朋友进家门,而是带他去了镇上的饭馆。正当别人议论杏梅家的女婿如何如何的一表人材时,杏梅出现在了大家的视线中。有多事的三姑六婆便七分真心、三分嘲笑地夸赞杏梅的女婿,叫杏梅赶紧上前,受她女婿的磕头礼。杏梅脸上也染了笑,竟不知所措起来。她探着身子站在饭馆的门口,极力地张望,仿佛这样就能看见那文质彬彬的女婿。

杏梅小女儿也鲜少回娘家。有一天下午,耳听得巷子里有人吵闹。原来极少回家的杏梅小女儿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临走时,杏梅一路送到村口。村路上,杏梅小女儿一直数落杏梅不擅长打理家务,也不会照顾幼童。杏梅跟在后面,唯唯诺诺地应承着,低着头,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这些话落在了陈家阿婆的耳中,看着杏梅的可怜样,陈阿婆自然是听不下去了,她愤愤不平地说了杏梅女儿一通:“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在你后面跟着的是你的母亲,她不是你的女儿,有你这样说自己的亲娘的吗?”杏梅小女儿本不是善茬,这不,就吵起来了。

那时杏梅什么也没说,她紧咬着厚嘴唇,肩膀微微颤抖,把头埋得低低的。

再过些年,杏梅的头发开始花白了,脸上也出现了沟沟坎坎,步履也蹒跚了些。但总的来说,杏梅是幸福的。杏梅有政府的救济款,一个月好几百,她也花不了。她对生活也无欲无求,也没有太多的烦恼。一日日下来,杏梅也发福了,脸色倒是红润的。

杏梅不认得钱币,她上街买东西,很少有人会坑她。村里人有多余的吃食,尚好的衣物,都送去给杏梅。杏梅会照单全收,并微笑地道谢。那时,我家中还在做餐具、桌椅的租赁小生意。碰到红事,客气的主人家会送上喜糖礼盒。一阵子下来,那些喜糖盒子便堆成了小山。太多了,也不能全给孩子吃,母亲说扔了又可惜,这些零食都给杏梅送去吧!杏梅也知道感恩,常常帮村里人干些小活。她会把村里的绿化带里的杂草拔去,也会帮胆小的娃娃们赶开大狗。

越是到后来,杏梅竟变得通透起来。不知是谁教会了杏梅做小手工。那五毛钱的手工就是简易的粗绳编织的手套,据说是用来给牛洗澡的。还别说,杏梅织得有模有样的。其实无论编得怎样,验货人员都会收了杏梅的手套,并及时付钱给杏梅。

杏梅还学会看人脸色了,有时,她能分辨出谁是真心对她好的,谁又是假意装友好的。有一回,有人想当着大家的面奚落羞辱一番杏梅。杏梅发现不对劲后,马上怒斥对方:“别再假惺惺的了,以后休想再来捉弄我。”

杏梅爱凑热闹,最爱看戏了,各村赶着跑去看,全靠一双脚。热心的熟人遇到她,也会顺便载她一程。可见,杏梅的人缘还是蛮好的。

有一次,我女儿嚷着要看戏,临散场时,却要吃烤串。女儿开吃时,戏刚散,远远地,我看见杏梅穿梭在人群中。我留了两串给杏梅,她开心地接过。旁边人打趣说:“杏梅,怎么能吃陌生人的东西,吃了是会晕倒,然后被装进麻袋。”杏梅说她认识我,是在镇上幼儿园教小朋友的。唉,杏梅果真好记性。

杏梅的消息很灵通,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哪家盖房上梁、乔迁,或者哪家娃娃过周岁,她都会知晓。办事那天,杏梅是不会直接出现的,等那家的亲戚朋友被主人家送走后,席也基本上散了的时候。那时天色往往暗了,杏梅才会出现在那户人家的附近。一般,主人家会送一大堆好的肉菜点心水果之类的给她。这时杏梅最为开心。

令人感动的是,村上好些人都是事先备好吃食等杏梅天黑后来取。就如大家所说,也不少一口吃的,送给杏梅也是功德一件。

有户山上人家买地基在我们村盖房子。那一日乔迁,酒席摆了二十来桌。天黑了,也不见杏梅在附近徘徊,人们竟不习惯了。席间有人好些人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杏梅。那户人家知晓了原委,那家的家主老父亲亲自打包了东西,央求村长等人陪同去了杏梅家。

大伙儿问杏梅为什么不去他家,杏梅倒是忸怩起来了:“不是同村人,去了难为情。”那家的老父亲却是个善良热心的,他说:“我房子盖在了这儿,以后就是村中的人。如果你当我是邻里同乡,就收了这些东西。”

杏梅在别村也小有名气。也有别村的人取笑我们村:“你看,他们村还选杏梅那呆子为村长呢!我看呀,那就是个傻瓜村。”也会有人说:“知道吗?他们村有个杏梅,把‘杏’反过来就是个‘呆’。”如果被我们村中人听见,肯定会跳起来反驳:“你才呆,才傻呢!你还不如杏梅呢!”

在本村人们的口中,杏梅的口碑还是不错的,连我三婶也这样说:“刚送女儿上了研究生,又得帮儿子张罗出差的行头,要照顾养二胎的儿媳,孙子上学要接送,还得送培训班。我家里吃喝不愁,但这日子过得还不如杏梅。她晨起看日出,饭后散步,过得多么悠闲。”也有人羡慕杏梅有副好身板,好胃口,长年不生病,吃嘛嘛香。

是啊,杏梅还知道感恩回报,也从来不做缺德的事,她善良朴实,毫无心机,足以使一些小人汗颜。她受人好处时,是真诚谦卑的。她敞开心胸接受他人的恩惠,但绝不贪婪。

试问,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杏梅这般坦荡和阔达。多少人在浊世中沉浮丧失了良知。而杏梅却一如继往地保持初心,与世无争地过活。

村部的黑板上,贤坤的字迹消失湮灭,杏梅的名字也随着岁月流逝日渐模糊,下面叠放的“正”字也将淡去,只有一些笔划在风中飘零:横——竖——横——竖——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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