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花叫做彼岸花,花绽争艳之时叶子不见其踪,叶繁苍翠之时花儿静默逝去。花与叶,两个妍春暑夏默契登场的主角,本应两小无猜,你侬我侬,共同绘制一幅春日丽景图,点缀人们旖旎芬芳的梦,可在这彼岸花身上,亘古的应验全不作数,花开叶落,叶绽花萎,花叶永生永世不得相遇。
林意如常想,自己和张赤耀,真是像极了这彼岸花。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花苞始萌的季节,一直按部就班像一台机器无休止地枯燥运作的小镇迎来了一家子远方的客人。据小道消息称,他们是从北京被调下来的某个要官,因得罪了某个重要人物被下放,在这个穷乡僻壤观摩学习。小镇里居住的大多是不知道多少辈以前就一直在这里扎根生长的原住民,邻里街坊熟稔得彼此根本不设防。于是乎,张赤耀一家的到来给平澹无奇的小镇投下了几颗鹅卵石,掀起阵阵波澜。
林意如才不在乎这众多茶余饭后多出来的家长里短呢,她只知道,这个新同学的到来让老师的目光不再围着她闪烁光芒,交口称赞,年级排名榜里不再是她的名字独占鳌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陌生的名字。
哼,张赤耀这个新来的毛头小子,入校伊始便把自己多年稳坐的状元宝座给夺了去,真当她这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女王是虚的吗?
渐渐地,不服输的林意如在课堂上处处设法跟张赤耀唱反调,力求碾压他一头,挽回自己已大不如前的称霸称王的雄风。
语文课上咏荷吟诗时张赤耀作“檐上双燕翩然至,清池鲤鱼跃幽荷。”林意如连忙反驳:“虽说鲤鱼跃龙门的故事耳熟能详,但事实上鲤鱼也并非会跃上到荷花那么高吧。‘清池鲤鱼跃幽荷’这句话未免太牵强附会了,还有一点就是‘翩然至’和‘跃幽荷’这俩根本就不对仗。”;数学课上张赤耀在课堂上用常规方法解题,林意如偏偏要绞尽脑汁另辟蹊径选用新颖执拗的方式解题,惹得老师同学在心中暗暗拍手称奇的同时又无奈地摇摇头。
对这一切一切的刁难,张赤耀都是一笑置之,根本不放在心上。
几个月后便是数学希望杯竞赛,林意如放下了战斗力十足的戒备状态,大张旗鼓地部署起了在这次竞赛中大放异彩的计划,课间,午休,放学后,历年真题和林意如如影随形。甚至,在交谈中,总是能三句不离本行地扯到希望杯竞赛。
张赤耀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一个只有张赤耀和林意如在课室的午休里,空气里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笔画薄纸声。一个修长的身影挡住了书写的光线,林意如稍有愠怒,抬眼望向那个阴影,那个身影缓缓地开了口:“林意如,我知道你很想在这次竞赛中夺得桂冠。老实说,整个学校也就只有你和我比较有希望,但是我呢,最近还要参加一个市科学知识的竞赛呢,实在是无暇顾及那么多。这里有一些预测估题,我觉得质量挺高的,你可要为我们学校争光拿个一等奖回来啊。”林意如礼貌地笑笑:“谢谢你,但我一直不相信成功有捷径。”
张赤耀并不计较林意如话里的锋芒,咧开嘴笑了一笑。林意如扫了整份资料一眼,随手塞在了课桌的抽屉里。林意如没有看到,转身后张赤耀刚刚灿若星河的眸子听到林意如答话后的暗淡,那是一种皎若流萤,绚烂缤纷的烟花短暂的惊艳后的悄然圆寂,是那么的落寞辛酸。
希望杯竞赛如期进行。只是,出成绩的时候,两个背负全校希望的人成绩却不尽如人意,张赤耀只得了个二等奖,而林意如,纵然日夜刷题,却只拿了个三等奖。
林意如跟谁都没提过,当初张赤耀给她的预测题中,竟有一部分和竞赛原题一模一样,而她当初,却因为怀疑张赤耀故意混淆视听好让他自己得第一名,甚至连买的历年真题里类似的题目也是一道题也没动过。
张赤耀心里同样藏有不能说的秘密,他的舅舅是编写竞赛题目组委会的主要成员,当初他趁舅舅熟睡还未来得及关电脑的时候偷偷拷贝了一份题目的初审稿在那个午休给了对他动机有怀疑的林意如。而竞赛时,为了成全争强好胜的林意如,他特地把很有把握的几道选择题错填成另外的答案。
春风刮去了银装素裹,夏风中流光把旧红抛,秋风吹黄了树叶,冬风留下干枯的树干。初中毕业典礼如期而至。
早就练就童子功的张赤耀弹起古筝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景,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宛如高山松柏的涧涧泉声,花树掩映下的清脆鸟鸣,又似觥筹交错里的热闹碰杯声。模糊交错的光影映在舞台上那个深邃的身影上,他边弹边唱道:“少年时树林里寻寻觅觅,平生满腔意愿不得抒,倘如美梦也有成真日,必将一片赤城为卿绽。”
虽然在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大听得懂曲调里的深意,但被拨动的不仅只有琴弦,还有久逢甘露的心弦,都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这缥缈仙乐里。
林意如第一次没有来由地觉得张赤耀虽和自己只有方寸之距,却离自己,甚至整个小镇,是那么的遥远,远的似乎他只是一座雕像,只能供人们欣赏玩味,却从来无法真正地靠近他,感受他真实的存在。
林意如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却又不仅仅是被夺了第一的那种惶恐。舞台下表面平静昏暗,几丝不明的情愫却在不安分地蛰动着,舞台上则是一副高山仰止,空谷幽兰的雅致悠远景象。
几缕虚无空远的苦涩就这样若有若无地隐现在舞台下的每个角落,醇厚深远的缄默了千言万语。大概,这就是未成熟的果实特有的青涩懵懂的味道。
凭借希望杯竞赛二等奖的成绩和一系列大大小小比赛的获奖证书,张赤耀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市一中,本市最好的高中。而林意如,却因为那次的数学竞赛的失误在中考中神思恍惚,只考到了比市一中略逊一等的市二中。
市一中和市二中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照理说,两个学校的学生上学放学都在同一个公交车站等车。可林意如受不了这种压过她一头的感觉,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空间位置上的靠近也改变不了不同校服带来的这种森严等级制度的划分。所以她宁愿每天上学放学绕远路坐地铁也不愿和那些不必开口优越感就从每个腠䤚溢出来的市一中学生一起等车。
是不愿和比她厉害的一中学生等车呢,抑或是不愿看到绿色校服里那一抹欲言又止,如鲠在喉的神情,林意如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每天都在日复一日地逃避,具体在逃什么,她也不知道。
一个淫雨霏霏,缠绵料峭的初春季节,林意如碰巧走得太急,忘了带水,在小卖部里正欲出来的时候撞上了一双深邃温和的双眼,它们是属于对街马路的男生的,脸上还似乎带有父亲对女儿做错事后半是责怪半是宠爱的神情,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仿佛这种关注已成自然般浑然天成。林意如露出疑惑的表情,对街的男生笑笑走了。待到反应过来,林意如才意识到那个对街的男生就是张赤耀。
进了教室林意如还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连第一节最感兴趣的诗歌鉴赏课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唯有周围喧闹鼎沸的讨论声才将她的元神拉回个一丝半缕。“哈哈哈哈哈哈,藏头诗我懂啊,之前李白预言的马航失联,文章出轨之类的不就是吗?这也是很溜啊,不就是预言帝本帝啦?他真应该去给人算命称骨量面的。”“藏头诗?怪不得当时听他唱歌时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呢,他当时唱的是什么来着?少年时树林里寻寻觅觅,平生满腔意愿不得抒,倘如美梦也有成真日........这连起来.........不就是我的名字吗?不对,这也太不工整合规矩了吧。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呢?”刚刚回归没多久的元神又陷入另一个泥沼里,竟是连挣扎起来的意愿也没有了,自甘沉湎,自甘下坠,在下坠的那一刻,心或许是快乐的。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老师的话语最后一个字刚刚从口中吐出,空气里回荡的声波还未消失,林意如就背起书包向对街马路的公交车站走去,张赤耀上学放学总在这个车站等车,她是知道的。她必须问清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巧合,她不喜欢这种被人蒙蔽,像个傻子一样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反应,自以为是由心底自然地产生,到最后才发现,一早就是被别人安排好了的这种感觉。
她静静地坐在站牌下的长条椅子,看似什么也不在意,事实却在灵敏地听取周围的一举一动。
他终于来了,林意如警觉地捕捉周围的风吹草动,努力平静无法解释的紧张,脸上仍是一副平静时的疏离淡然,朝张赤耀的方向走去,“张.....”悬在半空的半个音节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张赤耀的身边,赫然站着一个眉目如画,清新淡雅的就像清晨的茉莉花般美好的女生,他们边走还边在谈论题目的解法,可想而知是一位多么优秀的女生。
张赤耀这时看见了林意如,一副惊喜的模样,就像在黑夜里新擦亮的火花,“林意如,今天怎么不坐地铁了。你现在都不跟老同学联系了,我........我们都很想念你。”
林意如又错过了张赤耀眼里的光芒,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嗯,今天有事要办。聚的话,有缘自然会再见的。”
一辆公交车呼啸而过,林意如看也没看车牌号,径直上了车。后面传来张赤耀急切的呼喊:“林意如!这不是你回家的车,你看清楚有没有坐错车。”
张赤耀旁边的女生望着没有回头的林意如,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向张赤耀:“何必呢?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张赤耀深深的望着天空,半晌,没有言语。
那边上了公交车的林意如心中翻山倒海般的酸楚苦涩,从一开始,我和他就不是同一起跑线上的选手。初中他刚转学过来的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一争高下他不计较。高中现在的状况是更加泾渭分明的了。从一开始,他这样的人,就是我不该有所期许的。张赤耀这个名字真是起的好,赤灼地闪耀着灼人的光芒,恰巧是供人仰望的高度,宛如一尊神祗,屹立不倒。
迷迷糊糊坐到了总站又换了几次车,这才回到逼仄狭窄的家里,潮湿幽暗的不只是表面,越往深处走,这种氛围会越强烈。今天却一反常态,家开始有了家的感觉,厨房里升腾起香喷喷的热气。家里什么时候吃过热气腾腾的饭菜,什么时候一家人整整齐齐心无旁骛地享受过吃饭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刻,林意如已经记不起来了。
自从她的父亲被检查出急性肾衰竭时三天两头需要做昂贵的透析手术后,一家人就终日陷入愁云惨淡的浓雾里,成日缄默不语。林意如更加不敢多出一声,只能默默地学习。可是,她忘了,身处绝境的心情是可以扼杀一个人的所有积极情绪的,无药可解。
“意如快来吃饭啊,这么多天吃冷饭残羹都瘦了吧。”林妈妈面带喜色,端上一碟又一叠菜。林意如小心地观察妈妈的表情,里面没有强颜欢笑的成分。她咬着下嘴唇,谨慎地问道:“妈,这是怎么了,您怎么那么开心,是有什么事吗?”
林妈妈嗔怪地看了林意如一眼,“你这孩子,你爸爸他,找-到-肾-源啦!那个好心人一家还承诺资助我们家做手术的费用。咱们是遇到好人了,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林意如心里也开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找肾源都没有消息怎么突然就那么容易找着了?这个人还无私地无偿提供手术费用?林意如不忍破坏妈妈难得的happy moment。只得暗暗地把这个疑问压抑住。
林爸爸换上新移植的肾,恢复了劳动力,林家一家人总算是没有那么举步维艰了。
与此同时,林意如也听以前的同学说,张赤耀不知什么原因去了医院动手术。回来学校时身体很是虚弱。
这一切,时间那么相近,内容也如此相似,真的只是巧合吗?林意如觉得不论如何,都要去问个究竟,就是以同学的身份,于情于理,她也应该去。
她不知道送什么比较好,就学着妈妈去看望亲戚的样子,去水果店买了个果篮,刚刚出店门,就遇到了张赤耀和他妈妈。张赤耀脸色恍白,嘴唇白的没有血色,,眼皮昏昏沉沉得不断想要闭上,但看到林意如后,他强迫自己恢复一贯的温柔神情“林意如,好巧啊。”林意如顾不上张妈妈奇怪的神情,焦虑地问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要动手术呢?你脸色那么苍白,这是给你的水果,代表我们初中同学的心意。”张赤耀无力地笑笑,眼神里仍然是一片柔情。张妈妈礼貌地笑着对林意如说:“这就是小赤经常提起的林意如吧。斯斯文文的让人看着就喜欢,我们小赤过几天就要去加拿大学习了,顺便调理一下身体。你们顺便趁现在告个别吧。至于小赤动手术的原因,呵呵,意如你回去问问你爸爸就知道了。”
林意如默默地低了头,心里明白了几分。
眼看张妈妈拽着张赤耀就要上车了,林意如终是喊了出声:“张赤耀,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张赤耀回过头来,笑了笑,可是眼底里却噙着些许悲伤,说:“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身边也有很多美好,不必时时刻刻都紧紧地包裹住自己。”
林意如望着扬尘而去的小轿车,知道也许这是她和张赤耀的最后一次见面,车的轮廊已完全消失在视野,不知不觉中,泪已决堤。
此生,与你相距最近的时刻,是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
你从未走远,我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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