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老季70岁的生日。
他住在一间四方的屋子里,虽小,却打理得非常干净。门口的拖鞋是两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常用的碗筷是两份,沥干了水摆在碗架上;床上的枕头是两只,是老伴儿喜欢的暖杏色,一切都是她还在世的模样。
老伴儿刚走的那些年,老季经常一连好几天夜里梦见她。梦里的他们不说话,只是一起做饭,或者看书。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那样好看,而自己却已经迟暮。老季很懊恼,在梦里反复想自己怎么会老成这样,担忧她看到自己老去的样子而离去。他担心惶恐着,突然就醒了。接着开始嗷嗷大哭,上了年岁而佝偻的腰弯得更深了,头几乎是埋在弯曲的双腿间,老季就像一个害怕而孤单的婴儿,哭湿了枕单。
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老季都渴望着能见到老伴儿。老季听说有些人,害怕梦见去世的亲人。可他不怕呀,他希望每天夜里都能见到她,无论是什么模样,他都能在梦里笑出声儿来。
可最近不知为何,老伴儿也不常来看自己了。他每天睡眠的时间也愈发短了,通常是凌晨4点就能醒来。盯着天花板,听着家里的钟摆,怔怔地等到天亮。
他本以为昨天夜里能看见她,毕竟今天是他的生日,结果还是一夜无梦。他平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地开始回想。
他们21岁相识,25岁结婚,在一起生活39年。
年轻的时候,他们在同一个电梯厂工作。老季那时候模样长得好,个儿高,胖瘦也匀称,工作有干劲儿,经常受到领导表彰。有许多爱慕他的姑娘都给他使过眼色,但他就偏偏喜欢上了她。每天中午,老季指定要去她的窗口打饭。本想着她能有所察觉,她却始终安安心心打她的饭。老季着急了,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辗转托人弄了两张电影票。他挑了个天儿好的日子,下班时候鼓足了勇气在厂子门口把她拦了下来,请她一起去看电影。这可把她吓一跳,突然冒出一个小伙子请自己去看电影,她不得回家和父母亲商量商量?她羞红了脸,二话没说蹬着车就走了。
到了家她就一头扎进自己屋里,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季被撂在厂子门口,手里攥着两张电影票,尴尬地不知道去哪儿好,索性直接去了电影院门口等着罢。老季在门口等到夜里十二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虽然初春,夜里还是凉得很,老季实在受不住冻了,只能骑车悻悻地回去了,他不知她在被窝里可是懊悔得很呢。
一连好几天,老季因为感冒发烧没有去厂子上班,当然也没有去她的窗口打饭了。她才反应过来,平日里有个厚脸皮的小伙子总在自己窗口打饭,磨磨蹭蹭的要这要那,可不就是他嘛!她回想起来才害羞得不行,却又总是盼望能够再见到他。
爱情的种子就这样开了花,两个人慢慢的熟悉起来。相恋4年后,两人决定结婚,相伴一生。
婚姻对于两个年轻人而言,是甜蜜又酸涩的果实。尽管生活条件普通,两个人过得也是紧紧有条。偶尔为了柴米油盐拌拌嘴,总归是幸福的日子。1977年,两人的大儿子出生了,家里的开销更加紧张了。1978年改革开放,老季看身边人都下海做生意去了,作为一家的顶梁柱,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子,老季辞去了电梯厂的工作,也下海了。
凭借着自己在电梯厂的技术,老季开始倒腾二手家具,那些不用的废铜烂铁都能在老季手里变废为宝,街坊邻居也经常把自己家里一些不用的旧家具拿过来让老季给翻翻新。老季为人好,做生意不亏心,周围的人都愿意找他来倒腾家具,有些新婚的拮据夫妻也愿意来他这里买些质量好的二手家具,做了几年家里的条件宽松了不少。1986年,大儿子顺利念上了小学,二女儿也出生了。
这些年来,无论生活艰辛还是顺遂,她从来不抱怨。只是一心操持着这个家,抚养他们的孩子。大儿子学习好,脑袋也很聪明,学习上不用她操心。二女儿也生得乖巧,6岁时就能帮着洗菜。老季总觉得老天爷对他很眷顾,让他找到了这样一位妻子,还有一双天使般的儿女。
空闲时她经常说,如果家具会唱歌,老季手里的这些家具,一定会发出最美妙的旋律。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旋律。即便会有可怕的电闪雷鸣,会有紧凑密集的暴风雨,但是终归会复于平静,复于舒缓,复于满足。
1990年,电梯厂给厂子里的老员工们分配住房。她分到了一套不错的小公房,他们一家人欢喜得很。老季还记得和她一起去看房子的时候,两个人踏进毛胚新家,即便空无一物,却已经满心欢喜地开始计划着房间的配置。这些年来,为别人做了那么多年的家具,老季终于能为自己的家也打磨一套像样的家具了。此后的一个月里,老季用了最好的板材,根据她的喜好,打了一套电视柜,一套衣柜,还有一张椅子。电视柜上雕了她喜欢的花纹;衣柜上特意为她安了一面全身镜,让她也能好好照镜子;她喜欢看书,椅子的靠背是按照她看书时最舒服的角度来打的… …
在这个屋子里,一住就是18年。
2007年,孩子们都长大了,大儿子成家了,小女儿也即将大学毕业。她总说身体不舒服,老季陪她去医院查,一下查出了肺癌,腿骨都软了。老季从此不打家具了,一心一意往返于医院和家,悉心照顾她。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连最简单的青菜粥都不会做。老季就问呀,拉着这家婆婆那家奶奶地问,终于学会了几样简单的家常菜。她最开始身体还行,喝了粥还能说咸了淡了,后来即使老季变着花样做给她吃,她也尝不出什么咸淡了。儿子女儿隔三差五地来陪她,她也是一会儿醒一会儿睡。慢慢地,她越来越瘦了,脸颊凹陷了,没有一点儿血色。虽然大夫告诉过老季,这病最多撑几个月,撑一年都是奇迹了,但他还是不甘心。他发现只要他在她面前漏出一点儿笨手笨脚的样子,她就能精神头好一些。她总说老季这样笨头笨脑地,她走了不放心啊。所以老季就总是把饭做咸了或者故意忘记放盐。
2008年,老季的她永远地走了,再也不是睡着或者昏迷,是永远地离开了他。儿子女儿在她的病床前哭得失了声,老季的精神世界崩塌了。他原本已经够老了,为一家人操劳了大半辈子,但是在她走的那一夜之间,他仿佛老去了二十岁。儿子女儿为她的身后事操劳,他只是一个人坐在他们的家里,坐在他为她打的那张椅子上,坐了整整3天。
家里儿女给她找了一个很美的地方作为墓地,通往墓地的路上有一座低矮的石子路桥,桥的下面是一条小河。春天的时候,小河两边的柳树会抽丝发芽,嫩绿嫩绿的样子看的人欢喜。一阵风吹过,树影婆娑,柳树弯弯,就好像她年轻时柔软的腰肢。老季很喜欢这里,没事儿的时候就总是过来坐坐,和她说话。她刚去世的那阵子,老季还总是梦见一个梦境,他说给孩子们听,孩子们说,那是妈妈仍然没改掉路痴的毛病,迷路了,来找爸爸给自己指路来了。梦里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了好长好长的路,终于走到了一座桥附近,似乎是到了目的地。她回头看看他,对他慢慢地笑了,笑得那样释然。老季说“要过桥了,你小心点。”她点点头,背过身走了,她就这样消失了。
十年过去了,老季也终于在时间的无情隧道中,找到了一种最好的方式去寄托对她的思念。比如,在她喜欢的大衣柜镜子前整理好衣衫,回味她当年的样子;比如,坐在他为她打的椅子上读书休息,坐一整天;再比如,来来回回擦拭电视柜上的雕纹,感受她的欢喜。他做她爱吃的菜,摆上两副碗筷;出门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回家说“我回来啦”… …
她说过,如果家具会唱歌,那么他打的家具,一定会哼出世界上最美的旋律。起先他总是忙活在日子里,后来他才慢慢听到,那是一种幸福的声音。无论她在或者不在,她一直与他同在。
那么今晚,就梦见她吧。把这个最美的旋律哼给她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