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得知你患重病隐居海滨小镇
我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你已黯然离去,桌子上面留下两张沾满你泪水的微皱的纸巾。我没有拨打你二十分钟前刚刚留下的新手机号,我知道它已黯然关闭,在你黯然离去消失在人海的那一刻,你我再见的时候怕是只有上帝才能知道。
我悔恨交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父亲正在客厅看电视,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女儿房间,女儿嫣然已吃过药安静地睡下了,母亲陪在她身边。见我回来了,母亲轻轻起身将我拉至客厅,像平日里一样描述嫣然这一天的状况,母亲疲惫憔悴的脸上,失望忧虑悲伤的表情已然不见了踪影,和我一样,一年多来,母亲已默默接受了嫣然患有轻度自闭症谱系障碍这一残酷的现实,一起熬过了诊断之初的震惊混乱沮丧痛苦与绝望之后,无条件的爱以一种不求回应的心态和方式再次起航,如今发生在嫣然身上的每一点细小的进步与改善都令人备受鼓舞,颇感欣慰。
我让母亲坐在沙发上歇着,顺手给她倒了一杯绿茶,又给父亲的茶杯续满。母亲一边喝茶,一边告诉我说“失联”近半年的前妻于一珊今天来看嫣然了,还带了一个五大三粗、满嘴脏话、戴着一串大金链子的男人,于一珊刚抱起嫣然,嫣然就哭闹起来,她怕加重嫣然的病情,就从于一珊怀里抱了过来。
我坐到母亲身边,拉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母亲接着说道:“看得出来,她脸上有一丝失望与不悦,丢下三千块钱就走了,说是晚上有陈勇等几个留在成春工作的大学同学聚会,还说你可能也会去。”
“哦!妈,我不去。”我平静地告诉母亲。
笑话,我怎么可能再去这样的场合,这种被“有心人”精心设计好的场合不适合我,我去那儿干什么呢?那儿是表演的舞台,是炫耀权力与财富的场所,是相互吹捧、相互利用的天地,我既不屑于做演员,也不想作贱自己为演员们的拙劣的、令人作呕的表演违心地鼓掌与吹捧,以换取他们眼中的比生命还重要的名利,在他们心中,名利是人生“精彩”的唯一要素。然而,他们自以为是、自鸣得意的这种“精彩”又有何精彩?又与我何干?
于一珊新结交的土豪男人陈争胜我是知道的,与我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曾住在同一个小区,但若无于一珊的缘故我俩永无交接,是她在赌场上认识的同道,也是房地产市场上的赢家,发了财以后开了家洗浴中心,平时以豪饮赌博、炫耀摆阔、寻花问柳为乐,他前妻朱茵被他气进了精神病院。
其实,我得感谢朱茵,尽管我们素昧平生,但她可算是我的恩人,没有她的前车之鉴,我不知道我自己今天会是何番模样,我那患有轻度自闭症的女儿,还有我那年迈体弱的双亲会是何番模样。尽管我有幸没有重蹈朱茵的覆辙,但朱茵的悲惨遭遇还是令我悲切、愤慨,可又无可奈何,我只能责问尚在迷迷糊糊、醉醉醺醺之中的上帝:“你为何当初应允‘德福一致’,可如今非得喝得迷迷糊糊、醉醉醺醺,不能兑现诺言?难道这酒也是受贿得来?”
自从于一珊靠着一点狗屁运大赚一笔后,她那夹在屁股下面骄横跋扈的尾巴迫不及待地翘了起来,还在空中划了一个大拇指,似乎在为自己点赞,又似乎是向他人显示自己的荣耀与权威,俨然成为了家中说一不二的“太皇太后”,朋友圈中骄傲的“公主”,路人面前炫耀的“孔雀”;而我,还有我的至亲从此成为了沉默的“羔羊”,是朱茵的悲惨遭遇令我幡然醒悟:当一项资产异化为得意小人手中欺凌、压迫、打击你的“大棒”的时候,那这项资产对你而言仅具有令你恐惧的意义,战胜恐惧折断它,毫不留情,否则“大棒”的这头是面目狰狞的狂笑,那头会沾满你和你至亲的额头的鲜血。
看着两鬓斑白、在一旁看电视的父亲的闲适的表情与安然的笑容,我发自肺腑地感谢朱茵,我决定周末,不,就第二天再去市精神病院去看看她,看这朵被“贪婪之风”、“丑陋之霜”摧残过,已若鲜花般枯萎凋谢零落的、可怜的女人。奇怪的很,我每次去看她,都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知道这是因长期遭受身心摧残留下的心理阴影在起作用。还好,我正逐渐从这一阴影中走出来,外面阳光普照,鲜花盛开。
第二天,从精神病医院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要比前几次去后回来好很多,医生说朱茵这段时间恢复得很好。她不知道我是谁,尽管我们如今的他人的“前夫”、“前妻”称谓源自同一对男女,但她显然已接受了我,甚至已把我当成了她的一个熟人、亲人,跟我在一起时她显得很宁静安详,甚至优雅,脸上不时还露出动人的微笑。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碟,女儿嫣然一个人坐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拨弄旋转她的玩具汽车,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流出来,怜爱、自责、歉疚、懊悔、痛苦的情绪猛然袭来,虽然我自认为自己在女儿自闭症发病的外在病因上所应负的责任要远远小于虚荣、庸俗、冷漠、自私的于一珊,但我内心所受的煎熬,我为女儿所付出的心血、所作出的牺牲当令于一珊汗颜。
女儿抬起头见了我,愣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小跑过来,我蹲下身子,她亲昵地伏在我的肩上,我回过头去轻轻吻了她红扑扑的脸蛋,她笑了,浅浅的,还回吻了我的脸颊。
自从嫣然与我、与我母亲有了父女间、祖孙间的亲情互动与情感交流,她的病情正一步步好转,如多动、冲动、烦躁、吵闹、破坏、自伤行为、重复行为、注意力持续集中问题和睡眠问题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认知功能、语言能力以及社交技能也在提高,这令我不再沮丧,当然也还没有畅想未来,我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并且我正领会到这样一种生活对于我的意义,我正无条件地爱着女儿嫣然如今的样子、本来的样子,我相信我的父母也同我一样。
父亲一向不善言辞,即便跟自己的孙女在一起也打不开他的话匣子,因此嫣然平时跟我和我母亲最亲。平时在我母亲做家务活的时候她一般都会陪在一旁玩她的最爱——积木和玩具汽车,今天她却一个人待在房间,我便好奇地问道:“嫣儿,今天怎么啦?怎么一个人?怎么不陪奶奶?”听我这一问,她竟然委屈地哭了起来,一边不停地用手打我的肩膀,一边哽咽道:“爸爸,爸爸,爸爸……”我心头一颤,转过身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说道:“嫣儿,别哭,爸爸,爸爸在这儿,爸爸爱嫣儿,爸爸永远都不会离开嫣儿,原谅爸爸这几天都回家晚了,以后爸爸一定早点回家。”其实,我说这些嫣然也许并不怎么懂,与其说是说给嫣然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并不清楚女儿嫣然何故突然委屈地一直哭闹着叫“爸爸”,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像这样了。我用温柔的目光望着她,用温暖有力的臂膀搂着她,轻缓地、重复着说道:“嫣儿乖,嫣儿乖,嫣儿最乖。”嫣然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晚上,收到你从希静镇发来的令我惊愕、痛苦、眼泪夺眶而出的两条微信:
“小东,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忍住给你发出这条微信,我不想留下遗憾,原谅我给你带来纠结和痛苦,小东,我这一年在老家过得并不如意,我爸爸给我找了个后妈,还带过来一个弟弟,靠着亡夫车祸保险公司赔付的一笔保险金和原先房屋的租金过活,邪、蛮、懒、馋、暴、赌无所不沾,是一个及其无聊、虚荣、势利、贪婪的女人,根本容不下我待在那个家里,我爸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几个月前我不幸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可我不敢告诉我爸爸,我怕他为难,我也不想告诉华自利,我鄙视他,尽管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其实我也不想医治,不想接受亲朋虚假的怜悯与慰问,我也不想做一个憔悴残缺的女人苟活于世。小东,别为我忧伤失眠,别为我痛苦落泪,我自己一点都不忧伤,不绝望,不痛苦,不恐惧,生命本苦短,人生忽如寄,百年高寿亦不过犹弹指一响;荣华富贵亦不过若电光一闪,没有什么可执着贪念的,除了想靠着你我也没什么遗憾的,爱过且被爱过。小东,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离去,你懂吗?我在希静镇等你,还有你的嫣然,我想与你共度半年好时光。”
我没有立即回复你的微信,尽管我知道内心已迈过原室友华自利这道坎的我是必去无疑了,可在亲情面前一向脆弱、懦弱的我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开口,在我第二天清晨回复你微信之前我知道你与我一样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不过我向他们撒了个谎,说是带嫣然出国治疗。
你收到我微信时心中是欣喜的,我知道你早就盼着呢,我又何尝不盼呢?只是我的顾虑太多,如若你未遭受病魔缠身,恐怕我永远都没有勇气走出这一步,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一段好时光。我不知道能否劝勉你接受治疗,但我已决定试试看,不仅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不想孤独寂寞地了却此生,尽管它短暂如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