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听《二泉映月》,整理着阿炳的身世:一八九三年八月廿四生,一九五零年十月廿五死。曲子时尖时缓,是一九五零年杨荫浏他们录下的原版,哧哧纷杂,如同古老的胶片映出跳跃的雪花。能听到弦的颤抖,力量,和一双枯手。甚至可以想象一九五零年三圣阁上的阳光,尘土,青衫,布鞋,干瘦老人。有时,听久了,便犹疑:见着阿炳了吗?
没有。
来无锡后,数次寻找阿炳,故居,旧址,坟墓。春夏秋冬,各去了崇安寺,有石像,看时,日光眩然。另有巨大的一幅二泉谱,雕在后人立起的石头上。光芒打在脸上,感觉与阿炳无关,嚣嚷芜杂,便无趣而返。
春末,去锡惠公园,惠山脚下春申涧,有阿炳的墓。那是一场大雨之前,天色苍茫,山林森然。点起一支烟火。软软的烟气能通阴阳两界。我信之以为真。
这不是真的。
很久以来,希冀从历史中触摸真实,当时的温度和气味。譬如阿炳。但结果往往是:玩笑。如同韩东发现的: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我渐渐相信这不是抒情年代离去,而是生活的实在。前尘隔海,历史实实在在只听得到,而无法触摸。
寻资料,看到一九三二三月九日《无锡报》,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人报》,一九三八年七月十日《新锡日报》,各有一短文有关阿炳。一九五一年,阿炳死后,无锡人杨荫浏也为他写了小传。历史如点滴黑墨洒于纸板。前世的音讯总让人恍惚。
西川说: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历史是一个巨大的黑洞。阿炳身后,由于偶然,没有成为沉默。但历史也没有记下这个“人”:人永远去了,我们见到的只是传说。传说是一个符号。如同星子,闪闪烁烁,比真实久远。
不妨讲个传说来听。
我们讲得是一个民间艺人的故事。说,从前,太湖边上有一个无锡城,城里有一座道观,叫三清殿。辛亥革命的时候,三清殿叫人给抢了。道士们就寻了一间民房,勉强作了殿堂,改叫雷尊殿。雷尊殿的住持叫华清和。
这个人,弹得一手好丝竹。一九一三年秋天,华清和死了,接任住持的是他的继子,叫华彦钧。
实际上,这个华彦钧是华清和的亲生儿子,二十年前,作道场,华清和跟一族大家的小姐私通,有了这个小儿。华清和把他抱回老家东亭乡,托人养了五年,又将其带回到无锡,唤他继子,让他做了道童。这个小儿,性喜丝竹,十一岁后,华清和便教会他各般乐器。到华清和死的时候,他二十岁了。
华彦钧从小玩虐惯了,并不是持家的人物。他做住持,道观事务便荒了,本来是个小观,止于温饱,战乱时候,更难以继日。许多道友待不下去,纷纷离去。
华彦钧这厮也不管束,平日只在无锡城中游荡——他十七岁便开始出入妓院,熟络无锡各风月场所。回到道观,静下来,只是拨弦弄乐,凡事一概不管。他的曲子弹得实在是好,旁人有听到的,纷纷叫好,“小天师”的名号传了很广。
这个道人玩得过火,命定遭劫。二十二岁,他染了梅毒。二十三岁,开始赌。二十五岁,吸烟片,后来没钱,便专吸便宜的白粉,从此离不了。闲荡几年下来,道观无人作事,没有进账,自己一身千疮百孔,不成人样。
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路子还长呢,怎么办?他低低苦笑一声,说:我是一个吃喝嫖赌的精。便转身没落离去。二十六岁那年,他在观里悬了一条绳子,头伸进去,腿蹬了。
死了吗?没死,被人拽下来了。人们看着他低头走了,身后一片嘲笑谩骂,没人再去关心这么一个浪子,哪怕瞟上一眼。年月漫长,乱世浮沉,那个时代啊,各人有各人的苦,各人在各人的苦里活了十年。这十年,无锡变得自己不相识了。
一九二七年,崇安寺三万昌茶馆门前,出现了一对夫妇。男人带了一副墨镜,一条镜脚断了,是用线缠的;身上挂了数器乐:二胡,琵琶,笙,唢呐,横笛,胡琴。
女人在其身边,拿着一张纸,上书数百曲名:《大浪淘沙》《昭君出塞》《听松》《惠山二泉》《十八摸》……有茶友路过,斜眼一看,问:瞎子?说:瞎子。问:叫啥?说:瞎子阿炳。问:都会弹?说:两钱一个。于是来了一个。人说:好。扔下二两钱,走了。
这正是华彦钧。三十五岁了。
是右眼先瞎的,二十八岁,源自二十二岁那场梅毒。七年后瞎了左眼。身边的女人叫董翠娣,是他典押雷尊殿,租下图书馆路上一小屋后认识的姘头。他在三十二岁上娶了她。两人都吸白粉,什么都吸没了。失明后,两人相携,开始在无锡卖艺。
现在,许多老人还能记起当年街头拉二胡唱小曲的两个老乞丐。他们长什么样?所有的老人都说:记不清了。历史是这样:阿炳没有面目地在无锡拉了二十二年,从民国到共和国。一九四八年,从鼋头渚公园卖艺回来,阿炳被一辆三轮车撞了,琵琶和胡琴都碎了,从此不再动管弦。
两年后,夏天,北京来了几个人,打头的是无锡人杨荫浏。他们要给阿炳录音。阿炳犹豫几天,答应了。八月廿三、廿四,在无锡三圣阁,阿炳奏了三首二胡曲,三首琵琶曲。要奏下去时,忽有人低声问,这些曲子是否是个人作的。阿炳大发脾气,不录了。老乡杨荫浏圆场,方说好明年再来录。
农历十月廿五,华彦钧死了,阿炳死了。人们没能等到他未奏出的几百首曲子。老人回忆,说死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
阿炳的传奇是平淡的。后来,我还听说,阿炳年轻时,学乐器,除了华清和一手栽植,他自己背丝竹去乡下寻高手拜师,有时冒雪,有时露宿。留下名号的师父有:陈嘉生,刘泉生,吴阿元,胡有禄。另有一不知名的笛子高手。
在真实之外,何妨将阿炳作为大侠。阿炳一生叛教,世俗更不必说——或许世俗背叛了他。艺术是他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归宿。他说:我在器乐上,是自己修炼成了小天师。高手。
在真实之中,他只是一个嫖客,赌手,吸毒者,道士,卖场的艺人。他说:我是吃喝嫖赌的精。
庞培说:阿炳是一个偶然。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偶然。在一个不能回到过去、进到未来,只能凝滞于当下的族群里,历史只能作为一个传闻,真实是一种玩笑。阿炳是一个消息。我记起从阿炳墓前走出的时候,有两个老人在下象棋,楚河汉界,纵横交错,分分明明。一群游人围观。有老人,中年人,青年,孩子。在阳间和当下,将军——一声令喝。
阿炳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