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草记-夏至(一)

我曾经不止问过一个人,江湖是什么。不同的人给我不同的答案。有的人鲜衣怒马,他会说江湖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可以挥霍金银,可以扬名立万;有的人风尘满面,他会说江湖是一个给饭吃的场所,可以拿力气换饭,也可以拿命还钱;还有一些读书人,他们的江湖就很简单,那是失败者去的地方,成功的人,是不会在江湖里,他们应该在朝堂上。我自然不知道什么是朝堂,所以很迷茫,一直到十一岁那年。


        我父母是经营着一家客栈,我自出生时便生活在这间破旧的客栈中,很少出去。这家客栈有个很俗气的名字,悦来客栈。想来你一定也觉得俗气,而且可能无数次的听过这个名字,若是我猜对了,那你一定也是个江湖人了。

        那一日正是大暑时节,天气十分燥热。客栈里没有人,小二在一旁打盹,我在一旁摆弄着桃木小剑。那人进来的时候,天仿佛一下子就凉了起来。我看到小二打了一个哆嗦,直接站了起来。

        那人捡了一张靠窗桌子坐下。我看着那人的脸,上面疤痕纵横交错,十分可怖,但说话却十分柔和:小二哥,麻烦你给我拿一碗混酒,几个馒头,若有便宜的咸菜,也给我一碟。还有,外面有一匹灰马,你去弄些好的谷麸饲喂一下,钱我一并算了给你。小二忙不迭的应承,回过头来就变了鄙夷脸色,吃的那么寒酸,却还要给马唯这么好的料,脑子有病。

        我对这个人极有兴趣,那时候还小,外面的事情,多是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告诉我的。我便过去问他:你说,江湖是那里?

        那人眼镜透着笑意,便伸过手来要摸我的头,我便拿手中的木剑朝他手臂敲了过去,他急忙缩回手,而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我鄙夷道:你知道便说,难不成还要和我小孩子比试一下不成?他闻听此言呵呵笑了起来,说道:江湖吗?江湖是分你我的,你在的地方就是你的江湖,我在的地方是我的江湖。我既然不认识你,有怎么能知道你的江湖是什么。

        我觉得很有道理。通常说的和别人不一样的话,都会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这青衣人一碗浑酒就着两碟烧咸菜,一呆就是一整日。直到深夜,他抬头问小二:你们是不是该打烊了?小二点了点头。他苦笑一声,走了出去。外面传来细碎又缓慢的马蹄声,我听的出来,那是一匹非常羸弱的马。

        第二天拂晓,客店门打开之时,他已等在外面。照例还是浑酒,咸菜,馒头,给他的马,最好的草料,一直坐到深夜。

      就如此过了大概一个月。

      那一日,太阳已经很高,但靠近街道的那张桌子还是空无一人。我问小二道:那人没来吗?

        小二摇了摇头。我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我家是开客栈的,来来往往的人有很多,其中大部分走出这个客栈后,就再也不会回来。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会吞没掉众生,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

        这些被吞没的人中,就有我的父母。我甚至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从这客栈走出去,也忘记了他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们回来,还是别等我们回来。

        他们走后,京城的悦来客栈中,只有掌柜的、店小二和我。掌柜的我叫做端叔,小二我也唤作小二,我这样叫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叫。端叔年纪很大,但是精神很好,每日里都端坐在柜台里头,和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不管认识或者不认识,都会觉得很亲切。小二却是相反,年纪不大,却没什么精神,整日里无精打采的缩在饭桌旁瞌睡,来了客人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幸好,客栈的客人并不多。因为不是江湖上的人,来一次就不会来第二次,而江湖上的人,来一次后,也很难再来第二次。

        这句话是端叔对我说的,我就是在哪个时候,知晓了江湖这个词语。

        这日中午,小二在瞌睡,端叔端坐在柜台里想事情,我就站在门口。

        那一人一马,就随着滚滚人流移了过来。他仍旧把马栓好,进了客栈,找了那张桌子坐下。我跑到小二面前,用力的拍他的头,他总算醒了过来。我指着哪位客人大声喊到:人来了。


        小二将毛巾从肩上取下,走到客人身边,问道:可还是老样子吗。

        那人却慢慢说道:我盘缠用光了。

        小二哦了一声。

        那人恩了一声。

        小二道:先吃吧。依旧按照老例给上了菜。他却没有动手。而是问小二道:我的马,能否帮我喂下。

        小二摇乐摇头:客官,我们做的是小生意,您的马是要吃最贵的饲料,我们负担不起的。您吃过饭,牵上马儿往南行两柱香时间,便有一片林地,现在草儿正是肥沃之时。

        那人神色一黯,道:你说的是扁担庙吗。那里曾是众多侠义之士殒身之处,我怎么有脸去到哪里。况且,我在等一个人,我怕他来到这里后寻不见我。

      端叔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看了看客人,朝小二道:还是照例吧。反正我们客栈人不多。

      这当然也是我的想法。而且我还有更深的想法。

        你等的人,若是不来了,你岂非要一直等下去?

      他若有所思的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一定会来的。我们十年前约定好的事情。

      哈哈,这世上每个人都会约定,又有多少人能够去守呢。这十年里会有很多事情发生,也许他有比这里更重要的事情来不了了。我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你却不懂吗?

        他摇了摇头,道:这世上有很多道理,放在你这里是理所当然的,放在我这里就是错的。江湖水是深还是浅,蚱蜢,小马和老牛感受不一样。你还小,以后就会懂。

        我知道自己还小,却偏偏讨厌别人看我小。

        小马过河的故事我也听说过,你不用在这里跟我讲这些道理。如今你没了盘缠,也在这里呆不久了。我有一个法子,你不如将你的马抵押给我们,每日里我们还是照旧喂它最好的草料,你还可以在这里等。若是你的朋友到了,也许可以给你赎出来。

        好。拿纸笔来,我给你立个字据。

        我一笑,道:你十年之约可曾立过字据吗?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个江湖人。

        第二日,他早早过来。今天他看上去十分着急,以至于忘记嘱咐小二照顾好他的老马。

      他甚至主动过来找我攀谈。我没有理他,我一直不愿意回答年龄姓名之类的问题,更不知道我爹娘的事情。

      于是他自言自语道:我等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剑客。十年前我们就在此地比试剑法,没能分的输赢。因此约好十年之后再回这里比过。我本以为十年会很长,却不想到一呼一吸之间就过去了。

      这个故事显然比小马过河要有趣的多。

      他的剑法是极其厉害的,但是灵动有余沉稳不足。我的剑法虽然不如他的精妙,但好在我下的功夫多一些,每到要落败之时,总能以拙胜巧,扳了回来。

      那一日我们从上午斗到黄昏,分不出胜负。太阳快要落山之时,分别有消息报来,我们两家,两家都遭遇了大难。分别之时我问他,什么时候再来打过?他说十年。

      这十年里,我四处奔波,历经无数艰难困苦,心中却始终未能忘记这一场约战。分别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想来他和我一样,为了生存,换了姓名。

      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我知道你要想一个人完完全全说出他的故事,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打断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会以为在和自己对话,和自己说话当然不需要隐瞒什么。

      有时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多自言自语几遍,另一个自己也会把自己说通的。

      外面突然刮起了风,顷刻之间乌云便聚了起来,一场雨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的下了起来。

        小二看着外面青石板上不断升起又破裂的泡沫,对着那客人说道:这雨下得真的很大,你等的人,恐怕来不了了。

      客人摇了摇头,不知是否认小二的话,还是否认了自己的坚持。

      其实,我们都期待那个剑客的到来。我们不止是我和客人,还有端叔和小二。因为他们都和客人一样,一直盯着门口雨帘外模糊的光影。

        模糊的光影中,有一小片剥离开来,越来越清晰。他冲破雨帘,进到了店里。我们齐齐望向客人,那个人先是希冀又失望的低下了头。

        那进来的人将淌着雨水的头发向后拢起,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庞。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自然不是我们要等的那个人。

      少年将身后用油纸裹紧的包裹取下,小心放到桌子上。然后环顾了下四周,细细的看过端叔、小二和我,最后停留在客人身上。客人也怔怔望着他。

        少年的眼中有一种和他年纪不相称的光芒,但客人的眼睛确实更加的深邃。两人对视了一会,少年低下了头。因为他的光芒,已经被深邃吞没。

        小二给那少年递过去一杯热茶。少年接过去,并不喝,只用双手紧紧捂住,脸色苍白,牙齿抖得咯咯作响。端叔对小二说到:你去拿一个炭火盆过来。小二便去准备了炭火盆。少年朝二人笑了笑,方才喝下那杯温热的茶水。

        大人们都没有说话。我跑到门边上看着雨水落下,依稀记得当年父母同撑一把油伞离去的背影。这画面越来越模糊,如果他们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一定不会认得他们。

        这少年在火盆前,终于不再抖动。小二将炭火烧的很旺,少年身上的衣服渐渐冒出热气。他掏出一些零散银子说道:劳烦茶博士取些吃食。

        我看到客人身体忽然一动。

        茶博士,是蜀人对店小二的称呼。所以这少年一定是从大老远来到这里。这很奇怪,所以我上去盘问。我这个年纪的人,比较不会让人疑心。

        小哥哥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

        我是进来躲雨的。

        哦,我还以为你跟那个客人一样,也是等人呢。

        少年眼睛一闪,仔细看了一眼客人。然后又沉思了一会。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马蹄踏开积水的声音,数十个大汉,一拥而入,纷纷脱下蓑衣掷在一旁。雨水顿时流淌成一滩。

        大汉们刚刚坐定,还未来得及喧哗,外头便又响起一阵马蹄声音,一个相貌堂堂正正的,身着白衣,似书生一般的人也走了过来。

        那人一边卸下佩剑,一边自言自语道:这雨下得真大,险些误了时辰。但愿故人还未到来。

        那少年和客人闻听此言,都转头望了望那新来之人。新来的白衣人,左右看了看,似是没有想到客栈里会有这么多的人,便不再说话。

        今日里好生奇怪。悦来客栈便是平时好天之时,也没见的有几个人来。怎么今日大雨天气,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跑去柜台问端叔:掌柜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端叔低头看了看我,道:小童儿,今天是夏至。这话一说完,所有人目光都对准了端叔。端叔便似没事人一般,继续说着:上半年的账,该去收了。

        小二却说道:收帐收帐,就跟能收起来一样。

        我说道:收不到账就罚你的工钱。

        大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三个在吵闹。端叔的意思是今儿个有危险,让小二带着我到后面。小二却说他带不走我,而我的意思是,小二你若不让我看这一场好戏,我就把这客栈的秘密捅出去。

        屋子里十七八个人,都不是寻常人物,自然猜出我们说的是暗语,但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内的人却各自有他们的打算。

        那十几个大汉却是最先坐不住了,一人开口说道:兄弟们,酒也喝足了。是不是改干活了?

        一众人齐声应到:好。

        转眼之间,几十把明晃晃的刀便从蓑衣下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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