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柚先生
我选择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服务生将菜单递给我,咖啡和酒水的价格,我有些负担不起,于是只要了一杯白水,和一小份提拉米苏。窗户外是一条并不繁华的街道,有一家陕西面馆,门口很脏,老板娘穿着一件深灰色绒布上衣,浅蓝色流苏边牛仔裤,坐在椅子上抽烟。
我在等他,如同等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十天前他打电话给我,说想我,但工作繁忙总抽不开身来我的城市看望我,我立刻回复他,我去找你吧。
他来了。踩着狭窄的木质楼梯,发出咯吱的声音。他坐在我的对面,也要了一杯白水,加了很多冰块,微笑着问我的近况,我以微笑回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曾在几个因想念而失眠的夜晚幻想了无数次我们见面的场景。比如火车到站,他手捧鲜花在出站口等我,我们相拥,热泪盈眶;比如再激烈一些,他迫不及待地带我回家,我们在阴暗的楼道里亲吻,抚摸,他掏出钥匙,熟练地将门打开,来不及开灯,褪掉衣物,慌乱地闯入;再比如,或者他根本不会见我。
他把我吃剩下的一半提拉米苏拿到自己面前,再重新点了一份推给我。他的样子没有变,发型、穿着都没有变,还是三年前见我时穿的那件暗黄色毛呢外套,那时他身材有些瘦弱,总感觉外套大了一码,如今正好合适。
我知道,他过得同我一样拮据。
那时候我二十二岁,即将大学毕业,在一家全日制补习班代课,教高中生地理。事实上,我没有去过安道尔,没有去过北极,没有去过日本,但我教他们气候变暖对北极的影响,教他们千岛寒流与日本暖流,并告诉他们安道尔是个袖珍国家。
我住的地方离补习班不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如果不堵车,或去掉等车、步行和换乘的时间,所以大概是早晨七点,我开始起床,洗漱,然后慌忙出门,最后在颠簸的路途中,在酱香饼与鞋臭混杂的气味里挤出一条狭窄的缝隙,以思考我余生的悲喜。
我讨厌地铁换乘时的那六十秒。人们怅惘地在自己挖通的地下隧道里来回穿行,表情麻木,像提线木偶,像行走着的外表平静但内心腐烂的尸体,没有寒暄的问候与暧昧,最后在到达地面触到阳光的那一刻颓然萎靡。
他二十七岁,是循规蹈矩的北方男人,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朝九晚五,不用与客户交流,不用迎合谁的喜好,他冷静,沉默,做事有序。在他三十岁时,我们决定同居,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我们很穷,那一年我二十五岁,该嫁人的年纪,他说事业还未有起色,我抱怨没有足够的存款,于是各自寻找着各自的理由,为不愿结婚而推脱。
我辞掉了补习班的工作,每天在家写很多稿子,在深夜里喝蓝山咖啡,偶尔出门遛一条叫做‘Killer’的狗。他在三十二岁时升职了,除了每月工资多了五百块钱之外,时常醉酒晚归,他抱怨身不由己,抱怨无可奈何,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铺满地板,他背对着我,点了支烟,不说话。我不知道男人们为什么会喜欢抽烟,中学时代也曾浅尝过一口,呛得我心慌喊不出话来,像极了被困在着火的房间里,独自做困兽之斗。
我叫了声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看我,眼眸是琥珀色的,那种深邃的颜色让人觉得触手不及,他不再将整个身体面向我,然后宠溺地揉乱我的头发或者将我揽入怀中。他没有吃早餐,穿好外套,提着电脑匆忙出门,没有说再见。我们总是在有阳光照进的清晨迫于生计各奔东西,又在沉沉暮霭的夕阳之中归家相聚。
这一次的各奔东西之后,他没有再回来,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补习班的老板打电话给我,说缺老师希望我能回去,我答应了,毕业于普通二本的冷门专业,能找到工作实属万幸,我又搬回原来的住处,除过房租、水电费物业费以及日常花销之外,每个月只能存下五百块钱,我二十七岁,兜兜转转之后再次回到原地,仍旧过得苟且,仍旧无法衣锦还乡。
我不喜欢大城市的喧闹,每个人都不像自己,为了工作而难眠悱恻,为了利益而假装左右逢源,他曾经告诉我,生活本身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都需要去遵守一些规则,否则在所有人都是善良与邪恶并存的世界里,你只能像条木讷而笨拙的鱼,任人蒸煮,无法翻身。
我在毫无起色的工作中忙忙碌碌,勉强维持着单身独居的生活,我想他应该又升职了,或是跳槽去了一家更大的公司,我想他一定过得顺风顺水,没有挫折,但一定又喝了很多酒。
我们分开两年后的一天夜里,他发短信给我,要去南方的小城市发展,没有说明原因。我请假去他的住处搬回了我的最后一箱东西,并把钥匙留在了他的抽屉里,我们没有再见。
凌晨一点,小馆打烊,他起身去付钱,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十、两张二十和一张十块。我有些想哭,忍住了,赶忙从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塞进老板手里,便拉着他往出走。
他走在我的左边,把我护在马路内侧,小城市的深夜安静,很少有汽车行驶,但他知道,我习惯走右边。路过便利店时,他掏出刚刚的五十块钱买了几罐啤酒,他知道我从不喝酒,但我拿过一罐,他没有拒绝。
我们坐在马路边,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像极了两只相互取暖的流浪狗,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没有躲闪,我们没有说话,只有喝啤酒嘬嘴的声音。
他忽然回过头来看我,温柔的神情终于使我崩溃,他一下子抱起我,往家的方向跑,踢到了啤酒罐,酒水洒了一地。我光着脚坐在他的沙发上,看他煮茶,放洗澡水,收拾房间那一刻,我竟有种归家的感觉,因为我幻想过这样的画面,大概上万次。
他说,小城市有小城市的温暖,在大城市里逆风奔跑的样子,狼狈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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