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有句无篇,难称好小说(起码在张的作品里算不上),却是好材料——八卦的好材料,书一出,便惊起一堆索隐家,以及无数眼睛雪亮、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大家一起共享将他人对号入座之乐,顺便跌破不少眼镜,好不喧嚣热闹。
这书写了那么多与张爱玲有来往的人,基本上一网打尽,倒不令人惊讶——已经有《对照记》了,只是《对照记》里是真名实姓,手指不好直接抵上面孔,《小团圆》里大家换了化名出场,隔了这层“面纱”,于是笔锋一转,凉薄无比,偏偏细节还如此严丝合缝,倒生怕你们认不出来谁是谁一般,使读者观之,不由得一颗颗八卦之心喷薄欲出……
只是即使索隐派能将他们一个不落地照出“原型”来,左右不过是些早已作古的人,惊起再大的波澜也无非是围观群众们的口水。宋淇先生当年把书稿按下不表,是因为彼时有些人还没化鬼,所以他可称宅心仁厚考虑周全。如今他儿子拿了书稿出版,就算让某些人眼红,也没啥不对——能怎么着?还能怎么着?
一个人写了自己一生的寂寞,能换来如今一时的热闹,可说难得,至于这热闹有何意义,和泉下之人无关。就不说“泉下有知”这种鬼话,张爱玲生前说过要焚稿,却也只说说便了,态度毫不坚决,或者是乐见其成的;又或者她其实希望有人跳将出来大喝一声:“别!千万别!”然后她才可以明确地表态烧还是不烧。却没奈何宋先生打起太极,于是一拖就拖成了历史遗留问题,只好让后人“争议”。
胡兰成写胡张恋,什么临花照水正大仙容,文字做得花团锦簇:“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这也好那也好,一碗碗迷汤灌得张迷们芳心大悦。张爱玲倒不吃这套(当年见多了),在《小团圆》里揶揄了一句他的“怪腔”:“她一看见‘亦是好的’就要笑。”。
张爱玲文字之洞见,与她的处世的僵硬大相径庭。《小团圆》里:“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摆明了的夫子自道,但“不好”倒还不是真的怕“给人知道”,乃是“月出皎兮,劳心悄兮”。
她从小缺爱和温情,看到相似的东西就渴慕,失了方寸,于是见事明白不能挽救做事糊涂。《小团圆》里有句心理描写和《色•戒》一字不差:“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偏偏语气上的肯定倒显出骨子里的不信来,所以才要有“心下轰然一声”来破除内心深处的动摇和怀疑——而轰然一声,也只是一时意乱情迷。
真正让人跌破眼镜的八卦倒是张和桑弧一段无疾而终的交往: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薄上写道:“雨声潺潺,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话像是滥俗小言的句子,却偏偏出自张爱玲的笔下。自己骗自己,让心情好过些,小儿女态如此,反差起来就惊心动魄。
古语云“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张爱玲倒不算出恶声——问题是这一堆人里头也没几个算得上“君子”,只要不“为尊者讳”就够让人“啧啧”了。
当年她对夏志清说不回胡兰成的信,因为“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恶声”终究没有出,反倒在《小团圆》里给胡兰成伸了一回冤:他的确一边逃难一边泡妞一边拿着张爱玲的钱,这钱却是张爱玲原来欠他的。
胡兰成虽然是汉奸败类,恬不知耻,在这点上倒没有对不住她——他只是不够爱她;桑弧和她露水姻缘,终于娶了别人,却也没有对她如何不好——他也只是不够爱她;就算有过犹豫,过马路时妈妈还是牵了她的手的——妈妈爱她的,但还是不够爱她。
所以不怪张爱玲下笔凉薄——大家都如此凉薄,至亲至爱也不例外。但细究起来,就算有人一开始就抱了始乱终弃的心,她其实也早就明白,你情我愿,求仁得仁,有啥好怨?是吧?有人说:“书看到最后,对张有些怜惜。”大概读者多半有同感,但怜惜也不过“廉价的同情”而已,而更多更旺盛的,是八卦心和窥私欲——当然张爱玲也不见得在乎就是了,而且她都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