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临溪为砚
1.
几年前,我看过一部法国慢节奏的电影《与玛格丽特共度的午后》。
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叫勒曼的失意中年男人在公园里邂逅了一位95岁的老太太的故事。
勒曼是一个可怜的人,因为性格内向,天资较低,从小就被老师同学嘲笑是个傻子。她母亲独自带着他生活,对她也十分冷漠,打骂嘲讽是他童年的全部。
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翻了超市的牛奶,她母亲顿时冒火,当着所有人面,不留任何面子地说:“你们知道,这个呆子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十磅!!!十磅,十磅是什么就是......”然后她开始将购物车里的胡萝卜,土豆,洋葱发泄般地往收银机前扔:“就是这些加起来,生了它这么一个傻子!”
这个“它”,畜生的“它”,一直刺痛着勒曼的心。
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时,老人家告诉他:“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爱的结晶。”
他像被扎了一针一般,刺痛地说:“不,也有可能是意外!”
玛格丽特是出现在勒曼冷漠生活里的白月光。她的每一次出场,导演都会给她一个长长的特写镜头:“一个穿着印花连衣裙,披着粉色的短开衫,满头白发却一丝不乱,踩着小羊皮高跟鞋,玫红色小提包,然后拿出一个红色坐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从容地捧起一本书。”
周围是觅食的鸽子和匆匆人群,阳光从树梢上漏下来,这就是玛格丽特的午后!
你很难相信,她是一个久病缠身,被子女抛弃,独自住在养老院十几年的老太太,她看起来那么精致优雅,从容,不论勒曼说出什么可笑的话,她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耐心给他解释。
她们约在每周日的下午,一起读书,老人家用平和的嗓音带勒曼走进文学的世界。她在养老院的居所,也是满屋子的书,她说:“书,对我而言就像空气一样,没了空气怎么活?”
慢慢的迟钝的勒曼有了变化,他交到了女朋友,与朋友聊天也开始说一些人家莫名其妙的词语,那是他从玛格丽特那里学来的。他很快乐,好像混沌的生活找到了灯塔。
他一直觉得母亲不爱他,却把他生下来折磨他,所以不敢有自己的孩子,直到那一天母亲突然去世,他从律师那里得到了一个小铁盒。里面装了他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还有一根黑得像塑料的绳子,他问律师:“这是什么?”
“你的脐带!”律师的话,带给他从未有所的震撼。
那一刻,勒曼才知道,原来母亲一直爱着他,只是她被父亲欺骗之后,一直活得太过艰难,生活没有给她展现温情的时机。也就这一天,勒曼得知女友安妮卡怀孕了,他欣喜若狂地要去养老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玛格丽特,却发现老人已经搬走了。
老人的侄子对她并不好,出于利益将她从法国接到了瑞士,但很快就把送进了更差的养老院。
勒曼不远千里来到了瑞士,在脏乱聒噪,四处充满呕吐物和呻吟声的昏暗大厅。他再次见到了玛格丽特,她坐在轮椅上,依然穿着粉色的开衫,连衣裙,画着精致妆容,穿着干净的高跟鞋。那份优雅,使得她与周围格格不入。
一个人的降生是一次偶然,而一个人的死亡却是必然,衰老也是必然。
像玛格丽特这样从容优雅,与书为伴的老去,是多少人心中最向往的归宿。
我想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都曾经想过要“精致优雅”的活着,可真正做到的却寥寥无几,生活从来没有偏爱过谁,优雅也不是有钱人的专利,它是一份由内而外的修养,也是一份历经沧桑之后的不迫,只要你足够自律,你也可以活成自己心头的白月光。
一个女人长得漂亮是父母的本事,活得漂亮却是自己的本事。
优雅,一天,一个月,一年都不难,难的是优雅一辈子。并且不论在什么环境,遭遇什么变故,这份精致,始终如一。民国时期,是近代中国最动荡的时期,可偏偏就有这样一位女子,于乱世中亦优雅一世,她就是上海滩最夺目的交际花——唐瑛。
2.
1910年,唐瑛出生于上海,她的父亲唐乃安是首批获得“庚子赔款资助”的留学生,也是中国第一个留洋的西医。
学成归国之后,他先是在北洋军舰上做军医,后又在上海开设了私人诊所,专门给有钱人看病,唐家还有自己的药房和药厂。
在当时唐家算得上是名门大户,唐瑛的妹妹唐薇红八十多岁时回忆说:“当时的佣人会分司机,梳头的阿姨,洗衣服的阿姨,烧饭的阿姨......”
受过西式教育的家长,通常思想都比较开明,例如杨绛的父亲,冰心的父亲,他们都很有先见之明,知道受教育的重要性,早早的将孩子送进了中西合办的学校。唐瑛的父亲也不例外,到了适学的年龄,父亲就把她送进了——中西女中。
这里可是培养出了宋家三姐妹著名贵族学校。
我们现在所说的“交际花”,是一个贬义词,指的是社会上一些靠姿色混迹于风月场所,然后靠男人养活自己的女人。而上个世纪的“交际花”,却是一个褒义词,指的是名门望族里,那些既容貌出众又有才华的名媛。她们是那个时代,女人的榜样。
民国时期最出众的两大名媛就是“南唐北陆”,唐是指唐瑛,陆就是指陆小曼。陆小曼我前面介绍到过,她不仅长得漂亮,且极善绘画,曾是中央美院的教授。而唐瑛与她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她最擅长的有两点:
一是:戏剧。
唐瑛特别喜欢演戏,也钟爱昆曲,并且嗓音条件非常好。她曾经和陆小曼一起演过《拾画叫画》,陆小曼扮演娇俏可人的杜丽娘,唐瑛则反串风度翩翩的一个柳梦梅。那是这两位风云人物唯一一次合作,一时间各大报纸头版头条都争相报道。
“南唐北陆”的名号,也就是那时候喊出来的。
她还参演过电影《少奶奶的折扇》,并且在英国王室访华期间,她与人合演的一出英文版《王宝钏》,也首开中式戏曲与英文结合的先例。
二是:时尚。
当时上海滩的百乐门,被称为是“远东第一乐府”,不论外面如何战火纷飞,这里依旧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那时候,人们最期待的是每晚八点唐瑛的登场,看她穿什么衣服,带什么首饰,因为她就是时尚的风向标。
唐瑛是一个极其注重细节的人,对自己的身材要求苛刻,每天吃营养餐,而且她也深知好马还需好鞍配的道理。她酷爱奢侈品,Chanel No5香水、Ferregamo高跟鞋、CD口红、Celine服饰、channel香水袋、LV手袋……吃穿用度,她一直紧跟国际潮流。
不仅如此,唐小姐还很有设计天赋,她一旦有什么灵感,就画出来,然后让家里的裁缝给她做量身定做。由于天生对时尚的敏感性极强再加上出众的外形条件,唐小姐的穿着,一度备受服装厂商追捧。
张幼仪的云裳服装公司开业时,还请了她和陆小曼当模特儿。当时有名《玲珑》杂志,更是以她作为头版头条,鼓励女性应该像唐瑛女士学习,解放自己,走向独立,追求自由时尚。
所谓“漂亮”是一刹那的惊艳,所谓“优雅”却是久久难忘的惊叹。漂亮的女人比比皆是,而真正称得上“优雅”又有几个?大部分女人一旦有了美貌加持,就忽视了内在的修炼,而真正的“美”,从来都是由内而外,而非由外而内。
3.
唐瑛一生的感情经历不多,前后就三段。一段无疾而终,一段性格不合,一段白头偕老。每一段她都不拖泥带水,每一段她都当断则断。她是那种表面上看娇娇滴滴,骨子里却装满了上海女人的精明和理性,什么时候选择什么?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她从来一清二楚,我们所谓的迷茫和混沌,说到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唐瑛的哥哥唐腴胪,是宋子文的秘书,所以他常常把宋子文带到家里,唐瑛是那种初遇时让人很惊艳,了解之后更让人沉醉的女人。宋子文作为当时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是无数上海滩女子的春闺梦里人,他却将一封一封的情书投递到了唐小姐的香闺。
唐瑛是心动的,宋子文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是一个成熟稳重,并且在政界响当当的人物。他们像极了,韩剧里的大叔爱上小萝莉。
据说,唐瑛一直将宋子文的情书放在抽屉里,经常拿出来读。
可她的父亲并不同意两人在一起,民国是新旧交替的时代,政治更是风云诡谲,一天一个变化,今天还在你掌权,明天就有可能沦为阶下囚。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把女儿送进旋涡里。尤其是,后来唐腴胪被错认成宋子文被刺杀之后,两人连最后一点可能性也断送了。
后来,在父亲的安排下,唐瑛嫁给了宁波“小港李家”上海豪商李云书的公子李祖法。李家也算得上是上海滩名门望族,初为人妇的唐瑛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精致优雅,出入于各大社交场所。
可丈夫李祖法却是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性格,他喜欢安宁,喜欢独处,喜欢一切远离人事纷扰的场所。他很不喜欢妻子热衷于交际的性格。渐渐地,他开始刻意限制唐瑛的社交活动,将她留在家里。
可娇艳的玫瑰,怎么能没有雨露阳光滋养呢?
唐瑛和陆小曼不一样,她去社交场合,是为了展现个人魅力,而非投入男人的怀抱,这就像是喜欢弹琴,画画一样的某个兴趣爱好而已。李祖法连这个也剥夺了,也就等于将一朵玫瑰拦腰掐断了。
婚姻本不是枷锁,真正的枷锁是一个人斩断了另一个的翅膀。
后来,两人又因为儿子李明觉的教育问题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他喜欢画画,唐瑛就买了画笔画板请来老师支持儿子的兴趣。可丈夫偏偏觉得艺术是不务正业,应该要多读书。两人为此也是争执不断,最终这段婚姻被判“性格不合”,两人和平分手,儿子归唐瑛。
从后来,儿子李明觉成为了享誉海内外著名的舞台设计师来看,唐瑛从小对儿子的培养方向,是正确。她带他出入各大影院,剧场,从小培养儿子对美的敏感,也对他日后成为舞台设计师起了至关重要的启蒙作用。
艺术也并非是她前夫所说的“不务正业”。如果说“政治”是为了生存需要,那么“艺术”就是为了精神需要,只要我们生存下来了,精神就需要供养,艺术就不可或缺。
4.
唐瑛的第二任丈夫是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的侄子容显麟,容先生是广东人,性格活泼,爱好广泛,骑马、跳舞、钓鱼,弹琴等等。他也是文艺爱好者。两人志趣相投,不论外界怎么评价容显麟,说他们不够登对,唐瑛依然觉得他就是她心里想找的归宿。
最好的爱情是什么呢?
不是你追我赶,一个人费劲的向另一个人靠拢,而是我们本就是一类人,喜欢热闹,钟爱艺术,开心时疯癫大笑,难过时临街大哭。你不需要向他讲述你的前世今生,因为你们本就是走同一一条轨迹长大的。他也不用费心迎合你,因为你本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
1939年,他们从美国返回上海。此时的上海已被战火切割成了一座孤岛,日军的势力一天一天的壮大。这时的唐瑛再也没有了流连十里洋场的兴致,她安心在家做起了家庭主妇。
她要面对的是五个孩子,一家七口共同生活在物价飞涨的上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第一次被金钱绊住了脚。可唐瑛从不抱怨,她耐心的教育孩子,培养他们的个性与爱好。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她依然有上海名媛的标配,旗袍高跟鞋,胭脂水粉手袋,她还是会节衣缩食的带孩子去看电影,喝下午茶,偶尔看一场话剧。
当优雅成为一种习惯,它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与金钱和时局何干。
1948年唐瑛随丈夫移民美国,也将这份优雅带到了大洋彼岸。
唐瑛的小妹妹唐薇红曾在书中写:“我大姐姐她爱玩,爱打扮,爱跳舞,爱朋友,爱社交,爱一切贵的、美的、奢侈的东西。这所有的爱好,到老都没有改变。”
年轻时她是精致的大小姐,垂暮时她也是精致的老太太,晚年的她住在儿子隔壁,每天她依然把自己打扮得十分优雅,吃饭,喝茶,看电影,聊天,散步,看画展,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充实。
1986年,一代人的女神唐瑛在纽约去世了。
所有人都说唐瑛幸运,这一生真正受苦遭难的日子不多。但是正如郭静的那一首里唱到的:“不喜欢别人说我幸运,他们不懂我有多么努力!”
我们只看到她的优雅,却没有看到这优雅背后的付出: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管理自己胃,才能留住最好的体态;为了紧跟潮流,在战火中她不惜用火钳烫发;老了之后,她久病缠身,却坚持每天用一个小时掩盖憔悴的脸。
哪有什么一劳永逸的优雅,不过是从未懈怠的自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