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看见AHIKO的时候,她正坐在教室第二排怔怔的发呆。那是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夏夜,教室里坐着很多和安东一样报名来夜校学习英语的人。从最后一排看到前面,有快要秃顶的白领,有纹着花臂的青年,有人一遍一遍小声重复着某一个单词,有人低头玩着手机。AHIKO坐在第二排,按理说安东是不能确定她到底在做什么的,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变换过姿势了,安东觉得,她一定是在发呆。
课程结束,所有人倏地站了起来,高大的白种人瞬时淹没了这个矮小瘦弱的亚洲女生。安东把书放进背包,缓步走出了教室。一个月前,安东还在自己的法国小城里悠哉的生活着,家境优越的他只需要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看书听歌,抽烟喝酒。母亲的电话意外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接起电话,机械的问候之后母亲说,不要继续混吃等死了,我给你在荷兰报了英语班。
阿姆斯特丹是一个疯狂的城市,走在街上总是可以闻到大麻的味道,似乎这个城市从来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安东,留着一头披头士一般的中长发,似乎和这城市莫名的契合而又格格不入。这标志性的发型和安东薄薄的嘴唇一样,在嘲讽世界的时候总是恰当的扎眼。典型的法国性格,不屑、嘲讽,安东看世界的时候,总是只翘起一边嘴角。
夏天的雨水悄然而至,晚上十点的街道是石板和水汽的纠缠。安东推开学校的门看着这雨,下意识的把手伸向口袋,那里是他的烟草盒。第一口烟顺着喉咙进入身体,他侧头看见了静静站在大门另一侧的AHIKO。她还是那样安静的存在着,亚洲女人的较小躯体带着些许的性感味道。她头发中长,身体瘦削,牛仔裤把她的腿型包裹的刚好。AHIKO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走进了雨中。
安东和AHIKO第一次约会来得突然。一个周日的傍晚,安东走在去向朋友party的路上。从他的家走到朋友家,他需要跨过一座桥。那桥和这城市存在的时间一样长,它横跨在纵贯城市的河流之上,这条河颜色深沉,流动缓慢。那天不是一个好天,乌云密布看上去像黑人的头发。安东在桥的一端看到了站在桥上的AHIKO。她的双手放在围栏上,眼神平静。不知道为什么安东走上去把自己的左手放在了她的右手上。他说,我们去喝酒吧。
在喝了三杯威士忌之后,AHIKO突然笑了。她把微红的脸放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然后侧仰着头盯向了安东。她笑了,好看的粉色嘴唇和白色牙齿,她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极了常常挂在大桥上的那抹月亮。安东从万宝路的烟雾里看着这个东方女人,看她的黑发覆盖着半边面庞,看她的眼里闪烁着星光,看她的笑,千万个温柔。那一夜,他们拥抱在一起时,AHIKO用手抚摸他的头发,他抬头,看见她的笑。
AHIKO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和前男友分手之后她单身了几年,最后在家里的安排之下和丈夫相亲,然后结婚。丈夫是一个工程师,在一个日本跨国集团里担任部门副职,却总是因为没有家庭而被认为不适合担当重任,AHIKO的出现满足了他的需要,于是匆忙结婚,然后带上妻子到欧洲走马上任。AHIKO就这样来到了荷兰,不会英语,没有工作签证。这样的日子,看不到结束的一天。
其实是可以结束的,就在那天的桥上。AHIKO莫名的喜欢那座桥,那桥像极了自己老家某个山涧里的石桥。幼时,她总是揣上几个饭团然后跑过石桥,去到山里的神社。在那里,她会安静的靠坐在神社前的大树上,风吹过去,树叶呢喃,那声音传到心底,是说不出的安稳。那天她站在桥上时心底充满着期待,就像幼时她跑过石桥心里的心情一样——神社就在另一端,穿过这桥就到。她把手放在围栏之上,她说,神社就在另一端。
安东出现在她纵身的前一秒,他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她认识这个怪异的男生,他头发邋遢玩世不恭,看起来令人厌恶。他没有任何的客套,没有任何的征询,就这样带她去喝酒。他们站在一个人声鼎沸的酒吧外面,吹着夏日清凉的风,看着天边的飞鸟。AHIKO喝了丈夫时常喝的威士忌,一杯一杯,直到自己面颊发烫。恍惚之间她看向那个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少年,她觉得他在发光。
每周AHIKO会出现在安东的家里三次。他们做所有情侣做的事情,看书吃饭聊天做爱。他们不做其他一些情侣做的事情,逛街看电影过夜。他们有默契的在晚上八点互相拥吻道别,然后安东点上一支烟,从窗户里看AHIKO的身影慢慢走向大桥的方向。走前AHIKO会为他准备好晚餐,她手艺很棒,做的白酱浓郁而优雅。但是安东却最爱她做的味增汤,豆腐海菜酱油味增的融合总是让他想起她的笑容,忧伤之中的温和。
两年的时光说长也不长,毕竟他们也没有做到朝夕相处。安东最后还是搬回了法国,回到自己的城市。AHIKO于是开始每月见他三次,其余的时候,安东也会去到荷兰。直到有一天,AHIKO和他坐在阳台上,看着晚霞飞鸟,吹着夜风微凉,他们裹着同一条毯子,AHIKO靠在安东瘦削的肩膀上。他感觉到她的眼泪,他说,我明白了,结束吧。AHIKO走前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拉着行李箱再也没有回头。
安东站在窗边看着她的影子渐渐消失,他突然感受到无法抑制的疼痛在身体里迸发。“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像一个自己最不屑的人,他追了出去,在夕阳收起最后一丝光芒的时候。古老的石板路因为水汽而变得湿滑,他滑倒的时候下巴硬生生磕在了石块上。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喝了太多的威士忌,所以才会如此滑稽的做了那么愚蠢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坐在地上吃吃的笑了。
那天晚上气温格外的低,窗户上结起了厚厚的霜。他靠在沙发上盯向厨房,AHIKO总是在那里背对着他,为他做一顿丰盛的午餐。日本菜清淡的口味出奇的适合他被烟酒沾染的胃,而AHIKO切菜时专心的样子,又是那么性感而柔和。出神久了眼睛莫名的酸涩,安东揉一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窗外发出的微小却无法忽略的声音。
安东打着哆嗦出了门,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那只黑色的小猫。他身边还有两只黑猫,都已经没有了气息。于是安东把他抱起来,从领口丢进了自己的衬衣里。他看着这只疯狂进食的黑猫,觉得他像极了AHIKO。她对他的爱来源于极端绝望时的依赖,像将死之人抓住那棵救命稻草,你说那个人爱那棵草吗。他给黑猫取名为NEKO,日语里猫的意思。
不久之后安东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带着NEKO去到了新的城市。在那个城市里他租住在了一条河流的旁边。他有了女友,女友对NEKO很好。最重要的是,她和安东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去喝酒吧。安东经常请求她微笑,像一个小孩儿请求那颗甜腻的水果糖。他说,笑一笑吧,好吗。当女友微笑时,安东会把她的头按向自己的怀里,他说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