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下雪了,我没有看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丽景色,一夜之间披上白色衣装的树木和房屋,更像是在为爸爸的离世哀悼。世界好像一瞬间改变了,生活变得慌慌张张,我开始感到孤独。


参加完爸爸的葬礼,刚下火车还没来得及回到住处就拉着行李箱直奔公司。年底了,公司里盘点、清理、核对,各种各样的报表……没什么特殊情况是不允许请假的。回家第二天,接到老板电话,除了礼貌慰问外,还委婉试探着可以销假的时间,我假装听不懂老板的言外之意,耗了五天假期。

加班到十二点,走出公司,雪还没有停。路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雪,并短暂地把人的脚和车轮印到上面,像人直接或间接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我冲进雪里,也把我的印记留在上面。我没有回头看,怕它会消失。

在马路等了很久都没拦到车,打车软件上也一直没有司机接单。这样的天气,我可以理解。我或许可以理解很多事,包括猝不及防或蓄谋已久的离别。

身体已经快冻僵了,我缩着上半身,做着伸腿运动来取暖。好想有一杯热水。很久以前我总是得到这样一杯热水,我握着水杯,全身都暖融融的。

我大概等了二十分钟,马路上终于出现一辆出租车,我都没看清显示牌,就伸了手。车上有人,不过司机说顺路,不介意的话可以拼车。我没有犹豫,上了车。车上暖和了些,我轻轻拍掉肩上留下的雪花,看向车窗外,手机在裤子口袋里振动了一下,我没有看,可能是工作消息。我想逃避一下。

租住的老房子没有电梯,当初前男友租房的时候看重的就是它便宜还离公司近。我拖着二十六寸的行李箱上六楼,行李箱里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只是小个子的我总把轮子撞到台阶上。每次轮子和台阶碰撞发出响声我都忍不住低下头看一眼,轮子不会被磕掉吧?才用了一年,坏了就太可惜了,当初买它特意挑中等价格就是为了能多用几年。

房间不大,也不整洁,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像蟑螂的尸体随意扔在玄关,已经切好没吃完的苹果在茶几上萎缩发霉,冰箱里的青菜也已经开始腐烂。这些都是前些天慌慌张张离开造成的景象。

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堆在门边,里边是前男友遗留下来的牙刷、剃须刀、旧衣服和旧鞋子。是打算扔掉的。它就放在鞋柜旁,我出门换鞋一低头就能看得到,可还是每次都忘记。

我拿了一个垃圾袋,整理了茶几和冰箱,电饭锅里发臭的剩饭也一并扔进去。为了防止腐败的臭味散发出来,我还特意多加一个袋子并把它紧紧扎起来。我把它放到那个黑色大塑料袋旁,它们像母子。明天一定要扔掉。垃圾总归要扔掉的,不然会腐烂发臭。

我在厨房洗完盘子和电饭锅,又整理了鞋子才拿出平时用来当早餐的干面包坐到沙发上啃了起来。面包有些干,不想烧水就直接喝了凉水。凉水滑过喉咙,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啃完面包,才拿出手机看信息。我已经确定不是工作信息,不然早就电话轰炸。信息很简短:“我要回老家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她,就把手机放到一边。


在搬进这里之前,我们一起合租。

她是一个安静的人,喜欢待在房间里。我买了水果和饮料放到冰箱,她从来不拿,也从来不买。她不做饭,厨房的东西都是我在用。我有些不好意思,对她说,我可以多付一部分电费。她冷冷地看我一眼,“那是应该的,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件事。”

我们就这样不冷不热地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年。一次,我睡到半夜忽然肚子痛,还恶心、呕吐,全身在冒汗。她陪我到了医院。我被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做了手术,住院期间也是她在照顾我。这次事件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原来她在一家外贸公司人事部工作,她上班的公司和我上班的公司只隔了一条街。她的圈子很小,基本上公司和住处两点一线。她从不做饭是因为公司有免费食堂。

我身体恢复以后做了一大桌子菜感谢她。那天我们喝了一些啤酒,或许是酒精的原因,她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她来自A县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她是父母捡来的,在离村庄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底下。她说,父母捡到她时,她已经哭到失声了。他们本来可以狠心假装看不到的,是他们一瞬间的善良把她带回了家。

“你说人为什么不能一直善良呢?”

她看着我。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失望地低下了头。

五岁前她觉得家里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弟弟出生,弟弟成了家里最重要的人。一次,她在抱弟弟时不小心摔倒,弟弟哭得撕心裂肺,她的左手也磕到尖锐的石头流了血。她妈妈看不见她流血的左手,抱起弟弟说了很难听的话,什么白眼狼,当初就应该把她留在树下,让狼叼走。她妈妈对她说,她的父母是那棵大树,不是他们。她爸爸什么都没说,但她能感觉到爸爸在远离她。

“后来,他们就一直防着我,怕我伤害弟弟。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弟弟吃。也许他们害怕自己付出的心血付诸东流,尽量回避与我的情分。”

她靠在椅子上,脸颊红红的,她在讲一个故事,她的神情让我忘记她是故事的主人公。

她十六岁时,家里已经在张罗给她选一个好夫婿了。女娃娃迟早都要嫁人,年纪越小,就越有挑选的资本。周围人都这样,她当然也不能例外。或许只要把她嫁出去,在他们心里这段缘分也算圆满了。

“我不愿意,我一定要离开。”

她的脸颊更红了。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看着她把剩余的半罐啤酒全部灌进胃里。

“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你,每次听到你和你爸爸妈妈打电话,我都会忍不住躲在房间内偷听。你们居然能打一个小时的电话,为什么你们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世界上怎么有那么温暖动听又可以刺伤我心脏的语句。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笑,你有很多开心的事情吗?你妈妈每次给你寄吃的时候,我心里甚至莫名生出一些恨意,凭什么你拥有这么多?我是个被抛弃两次的人。你大概从来不知道失去是什么吧?而我却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之前就已经在失去。”

她趴在桌子上,缩成一团,把脸全部埋进臂弯,身体在发抖。我却只能坐在旁边看着无助的她。

她说:“我终于获得自由,孑然一身了。”

我把我要搬家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沉默了。因为事发突然,且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有些愧疚,我提出可以补偿她一个月房租。她叹了口气,说,她不打算合租,能一个人承担房租。

我搬走那天,她没有和我整理东西,我大包小包的东西堆满狭窄的客厅,她站在房间门口对我说:“其实你的人生确实有很多值得开心的事,祝你幸福。”

说完没等我反应她就回了房间。

我想,她一定是生气了。

后来,好长时间我都不敢联系她。


上个月,我们在我公司楼下匆匆吃了一顿午饭。她告诉我,她弟弟车祸去世了。她回去参加了葬礼。她父母把弟弟的一半赔偿款给了她,他们希望她回家。她父母告诉她,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跟她说了很多,这些年他们是有些对不住她,但让她嫁人在他们的浅薄认知中也是为了她的未来考虑。父母年纪大了,她离家近一些更方便。

“所以,你要回家了?”

我小心翼翼问出口。

她苦笑,“我不知道。”

爸爸去世第二天,我在殡仪馆收到她的短信:“有时间吗?一起吃饭吧。”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

她回复:“节哀,你还好吗?”

“还好。”

“袁安和你在一起吧?”

“我们分手了,快一个月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我握着手机,好长时间没有收到她的信息。我把手机放进外套口袋,上了去墓地的车。

我抱着骨灰盒,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妈妈因两天没吃饭,被我两个姨妈搀扶着。我觉得脚下好沉重,仿佛爸爸还在我背上。爸爸去世后,我好像没有很痛苦,就连接到妈妈电话的那一刻我也没有特别慌乱。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进我的耳朵,“然然,你爸爸心脏病发作,人已经走了。”

我呆了一瞬间,“妈妈,不要着急,我这就回来。”

我惯性抓起放在桌上的包快速走出公司,上了车才发觉还没有请假。

推开家门,爸爸躺在客厅的地板上,额头上破了一个口子,妈妈说,是倒下时磕到茶几的角。妈妈已经给爸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妈妈说:“殡仪馆的人说了,车开不进小区。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呢?”

妈妈跪在爸爸面前,不停敲着地板。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度过爸爸去世这四五个小时的。我也跪到爸爸面前,搂着妈妈,“没事的,妈,你不要着急。”

我闭上眼睛,爸爸从厨房走出来,到客厅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的茶,放下茶杯到阳台给他种的花剪枝和浇水,弄完后爸爸擦了擦额头的汗坐在沙发上休息。最后他躺到冰凉的地板上,身体也在慢慢变冷。我深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房间,我从床上扯下了一米八的被单。

“妈妈,我们把爸爸背下楼吧,爸爸也不胖。”

“然然,不行的,我们俩不行的。”

“没事的,妈,我们一定能行。”

我双手扶住妈妈的肩膀,给了她足够的信心。

妈妈哭着点了点头。

我们俩用被单把爸爸紧紧裹了起来,再缠上胶带,防止在拉扯的过程中被单散开。被紧紧缠住地不像个人,像小时候回爷爷家,爷爷扛在肩上用来烧火的粗壮树木。爸爸最后也会被扔进火炉进行燃烧。人只是世间万物的一种。

我们把爸爸扶了起来,我弓下身,让爸爸靠在我身上,双手紧紧扯住被单。我能感觉到爸爸的头抵着我的右侧脖颈,硬硬的。妈妈抱着爸爸的臀部或大腿的位置。爸爸被我们抱着、背着、拖着、抬着一步一步挪下楼梯,期间有人上下楼,我们无暇顾及他们的眼神,只专注眼前的台阶。狭窄的楼梯间把我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放得特别大,那是足以刺破心脏的声音。我们像在走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道路。我忽然想到她和我说过的话,我好像永远不会失去。

骨灰盒放进挖好的土坑时,我才第一次流下眼泪。沉甸甸的剥离感痛到麻木,我庆幸是我们把爸爸背下楼。


再次拿起手机已经快两点了。

“什么时候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回,我有些烦躁。最近我总是很容易烦躁,上一次她也没给我回复信息。

我走进卫生间洗漱,镜子映出疲惫的面孔,我魔怔一般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眼角周围出现好几个皱褶,就算我已经收起诡异的笑容,那些纹路依然很清晰。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年龄,再过三个月就三十岁了,离死亡更近了一些。前男友说得对,我们都必须向时间低头。


我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她的短信:

“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喝酒吧!”

我故意下班时才给她回信息。

我们没有去酒吧,而是去了我们合租屋旁的一家火锅店。店面不大,人却不少。这是我在这个城市吃得最多的一家火锅。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

“最近还好吗?”

这个不让场面尴尬的寒暄,我不太喜欢。

“就那样吧。”

我敷衍着说道。

我们面面相觑,找不到任何话题。她瘦了,相比上个月我们见面时脸小了一圈,牛仔裤里也空空荡荡的。

“点两瓶酒吧,今天本不就是约我喝酒的吗。”

她停下为我倒茶的手,把茶壶放到一边。

酒先上了,我让服务员开了给每人倒上一杯。啤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冒着小泡泡,“呲呲呲”是一个个小泡泡破裂的声音。直到泡沫在酒杯里消失我才开口。

“这家火锅好像也没怎么好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忍着寒冷排队?”

我看着外面,落地窗外已经有人坐在凳子上排起了小长龙。他们有的是情侣,有的是朋友,也有一个人的,在寒风中看起来那么孤独。一个人好像太孤独了。

“这家火锅是正宗的川味火锅。”她循着我的视线往外看。

“是吗?我从来没有吃过正宗的。”

我扭过头看着她,双手紧紧握在冰冷的啤酒杯上。

“我和他就是在这家火锅店认识的。”

她也看着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我忘记了。”

那天特别冷,我约她一起吃火锅,她却要加班。我一个人来了,当时的我没觉得一个人吃火锅有什么问题。菜刚上齐,对面忽然坐下一个男的。他笑眯眯看着我,我感觉到不怀好意——他想和我拼桌。他的理由是外面太冷了,反正我一个人占一个桌子也浪费,如果我同意,他愿意出三分之二费用。看着他真诚的脸庞,我无法拒绝。可能是因占了别人的便宜,他总是找各种话题和我聊天。他先介绍了自己,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公司离这不远,他想着这样的天气吃一顿热乎乎的火锅是一种享受,只是没想到这家火锅这么受欢迎。他絮絮叨叨说着,我一边吃着,一边找准时间给个回应。他也问我很多问题,无非是在哪上班?做什么?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一一回答他的问题,点到为止,尽量不让他找到问我问题的突破口。

“非得回去吗?不是特别讨厌那个家吗?”我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她愣了一下,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我忽然转的话题。她回避我的眼神。

“你从来没有和我讲过你和他的故事,但我能看得出那段时间你很开心。你抱着手机傻笑,他送的花你会找一个漂亮的花瓶插上,每天换水,精心呵护。有一天,我无意中从窗外看到你俩在楼下拥抱,难舍难分。”

“是吗?谈恋爱不都这样吗?”

我的语气并不温和,我烦躁她回避我的问题。

“或许吧。”她喝了一口酒,“说实话,我看到那样的你们会有些害怕。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我感觉我要失去唯一的朋友。加上你从来不和我聊他,让我感觉你在防着我,你没有把我当朋友,或者害怕我觊觎你男朋友。”

“我没有。”

我很平静。

“我知道,你是沉浸在恋爱中忘记了,你不会像我一样想那么多。”

锅已经在咕嘟咕嘟冒泡了,我俩却都没有动筷子。

“那年过年,你硬拉着我去你家过年,虽然我拒绝了,但那是我第一次在大年三十听到那么多话。你絮絮叨叨的样子真的很烦……但你也真的很好。你搬走那天,看着一下子空了一大半的房子,我感觉自己再次被抛弃了。没给你打电话确实是因为生气,但我又想,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这么想你呢……我是真的希望你幸福。”

我喝完杯中剩余的酒,是啤酒太辣了,我毫无防备流出眼泪。

“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低着头,音量也很低很低,低到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得到。


我没有出生在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我爸爸是小学教师,我妈妈在小学门口开了一家小卖部,卖零食和文具。我是家中独女,日子平平淡淡,却也无忧。我从来没有想过爸爸妈妈到底爱不爱我,在我内心最深处,他们爱我,这点毋庸置疑。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能够听到爸爸夸我,考试进步了真棒!跑步得第一名真棒!数学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名,没事,继续努力就行。就算长大了,我和爸爸妈妈之间也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不管是我学校与同学相处的烦恼,或者工作上的挫败,他们总是倾听我,开解我。

小时候的我天真以为世界上所有孩子都是像我一样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到一些人和事,我当然早已抛弃那些幼稚的想法,但更因为我有这样称得上典范、令很多人羡慕的成长环境和家人,所以我听到她的故事第一反应是怜悯,我可怜她。我对她很好。我总是做饭和她一起吃;一起逛超市会抢着付钱;我们共同消耗的生活用品,我总是提前买好……虽然我的薪水没有她高,但在心底最深处我总认为她比我难很多,我还有爸爸妈妈这个强大的后盾,而她什么都没有。

有一次,我又在我们一起吃饭时抢着结账。她脸上出现不悦,她冷冷地说,她付得起。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我太过用力,伤了她的自尊心?由于我的自以为是,对她的生活造成困扰?或许她天生就喜欢安安静静的生活。但我不像她那么敏感细腻,我不会把事情想得太深,大多数时候我都依着直觉做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忽视和离开,会对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甚至没有想过,我做的很多很多其实也是在回馈我从她身上得到的温暖,像一杯温暖的热水。我或许只是想变成她心里的那杯热水。

“是我太敏感又太渴求爱了。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又讨厌你的好中掺杂了怜悯。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换一种说法,让我觉得自己不配成为你的朋友。”她夹了一块牛肉放进我碗里,“多吃点,我记得你很爱吃牛肉。”

“对不起。”我低下头,为我自以为是的怜悯。

她对着我笑了一下,“我很抱歉,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我很想和你打很长的电话,像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时那样聊很多东西。但你知道我是一个木讷的人,我害怕我安慰不了你,也害怕我会让你再一次想到难过的事情。所以,我干脆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处理叔叔的丧事很难吧?”

“没发生的时候想象到那个场面会觉得很难,但当真正发生的时候好像也能解决。我们总是要面对的。”

我笑了一下,连我自己也无法定义那笑容的含义。

“你是什么心情呢?”我反问她。

“其实我还算平静吧,我和弟弟不算亲近,或者说,在我心底最深处是恨他的。我在想,如果没有他或许我会得到更多一些。我从小不自觉疏远他。我读大学后就没回过那个家,在我印象中他还是那个肉嘟嘟的小孩子,不过……”她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应该不是坏人……这些年只有他会时不时和我联系。”

她弟弟没有考上大学,在他们那样贫困的农村,没考上大学的出路是外出务工,她弟弟也随了大流。她弟弟会发信息跟她说,打工有些累,但能坚持。弟弟会告诉她,不用寄那么多钱回去,他已经能挣钱了,可以和她一起赡养父母。

“我寄钱回去不是为了赡养,而是想还清他们的恩情,真正和那个家一刀两断。”

她弟弟出事三天前,他们通了电话。弟弟告诉她,他交女朋友了,希望姐姐能回家过年帮弟弟参谋参谋。

“你大概不需要我参谋,我是这样回答他的。但他又说,爸爸妈妈也希望我回去。”

“你怎么说?”

“我挂断了电话。”

“其实,你动摇了吧。”

她没有回答我,弯下腰关掉煤气。

她上学的时候不会与人相处,因此也没有什么朋友,有些同学就认为她高傲,目中无人,他们为了给她一点教训,就堵住了她回家的路。是那个身高到她肩膀,未满十岁的弟弟挡到她面前。

“最近我总是做梦,梦到他挡在我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梦见他手心里被我拍掉的棒棒糖……妈妈说,要我不要接近他。我总是会幻想他的身高,我看过他发在朋友圈的照片,应该一米八了。他已经是个长出喉结和胡子的男人了,已经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肉嘟嘟的影子,如果在路上相遇我们不一定认出彼此。我在葬礼上看到他女朋友了,很漂亮,我再次去翻他的朋友圈,想看一看他们到底般不般配?已经找不到那张照片了。他怎么就设置成仅三天可见呢?”

她拧紧眉头像真的在向我寻求答案。

“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叹了口气,像对我失望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定得回去。”她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神情变得轻松,“我还没想好,可能在县城买一套房子,我们县的房价没有那么遥不可及。可能先去考个事业单位,或者……反正我不可能在县城找不到工作。其实,也挺好的,小城市压力没有那么大。父母在农村老家,我还是一个人生活,他们年纪大,有什么病痛也好照应。我离他们近一点,他们才能安心。等他们老到生活不能自理,又把他们接来和我一起生活,还有好多年呢。为他们养老送终,也算尽到我的责任。”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看到了什么?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或者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想静静发一会儿呆。

“你和他为什么分手呢?”

“因为不能一直在一起。”

他好像问了我好多问题,大概是我们今后要一直生活在这里吗?我们能买房、买车,在这里安家,并给我们未来的孩子一个安稳幸福的生活吗?如果我们不能生活在这里,我们又要去哪里?回老家吗?回谁的老家?我们愿意牺牲自己到对方的城市去生活吗?

我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我喜欢这个城市,纵使每天会有嘈杂的车辆声伴着我入睡。每当夜晚站在窗前看着城市里五彩斑斓的灯光,我好像就能褪去疲惫的皮囊满血复活。我有一种莫名的自信,我相信我想要的未来在这些灯光中,我置身于车水马龙的城市,坚信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是他把我拉离窗前,盯着我说,我可以一直自信地活在幻想中,他做不到,他每天焦虑到睡不着,他太累了。

我不知道是和我相处太累了,还是他离理想的生活太远,太累了。


喝完全部啤酒,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点水吧,或许胃会好受点。”

我们俩同时笑了。我记得很久以前她跟我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像水,刚开始时温暖热烈,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凉,后来会掺入杂质,一杯纯净的水变得浑浊肮脏。最终我们会选择倒掉它。

我同意人与人之间像水,但变化顺序不一定像她说的那样。

“覆水难收是形容失去吧?”

“得到过是不是也挺值得庆幸的?”

她喝完杯中的温水,用我很久以前对她说的话回答了我。

我们走出火锅店时,店里已经变得冷清。突然有些感伤,世界好像最不缺的就是人类,我们占着地方聊了那么长时间,排队的人依然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火锅。


刚回到家就接到妈妈的电话。

“然然,你还好吗?”

妈妈的声音很低沉,好像刚刚哭过。

“我很好。”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穿得特别好看,我害怕你生病,就问一问。”

我忍住眼泪,“妈妈,那是梦,怎么能信呢。”

“听说你那里下雪了,冷吗?”

“昨天下了,今天没下,有暖气,没那么冷。妈妈在干嘛呢?”

“我呀,在整理你爸爸的东西。当时只烧了他的衣服,这些书你爸爸当宝贝似的,没舍得,我整理整理放进箱子。”

“好,妈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然,一下子少了个人,家里冷冷清清,心里总是不得劲。”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找了个借口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窗前,窗外的灯光一如既往,让这个城市鲜活明亮,车辆驶过马路的声音依然那么沉重。这些好像永远都不会发生改变,一直在改变的是城市中微小如蚂蚁的人类。

我给她发了条信息:“你回家那天我去机场送你吧?”

她说,好呀。


我一进机场大厅就看到了她,她只背一个运动双肩包,让我有一种错觉,她只是去旅游或者出差。

她好像看透我心思似的说:“东西全寄回去了,不然飞机转动车太麻烦。”

她托老家一个很久不联系的同学在县城帮忙租了一个房子,她的全部家当都会放在那里,她将在那里开启新的生活。

我点点头。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问。

机场的广播像一首离别之歌,我们面面相觑被裹挟在人潮中。我想到和前男友分手时说的话——他说,我们可能不合适。我说,那我们分手吧。我们很平静,或许比他谈业务时还要平静。我们分手了,像当初在一起时他对我说:“我喜欢你。”我说,那我们在一起吧。如此简单。相遇如此简单。分离如此简单。难的好像是相逢。

她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是我从她身上看到的最好的笑容。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笑的人。

她说:“只要我们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就一定会见面的。”

“那么,再见。”我说。

我们同时转身。

那天在火锅店,我问她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她说:“除了逃离那个家以外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但我想成为一个勇敢、拥有爱人能力的人。”

世事无常,我们都无法让一杯白水永远保持纯净,但它曾温暖过我们的心。或许,在前男友把那个上班方便,他租的,我已经住习惯的老出租屋留给我时;在我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爸爸身影,爸爸回归大地怀抱时,我也应该轻轻问上一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088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715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361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099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0,98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63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86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75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40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18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05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190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50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0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52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51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3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