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是我国的传统节日之一,又称上元节或灯节,时间在每年的正月十五。人们在这一天赏花灯、走百病、放烟花……这些节庆活动在历代文学作品中多次出现。小说《金瓶梅》对元宵节着墨甚多,描写次数与所占篇幅为诸节日之冠。
政和五年(1115年)的正月十五,是《金瓶梅》写到的第一个元宵节。
这一天李瓶儿和西门庆都很忙:李瓶儿忙着招待西门庆的众妻妾吴月娘等人;西门庆则忙于和应伯爵等应酬。白天的忙碌只是陪衬,他们真正期盼和惦记的,是晚上那场忙。
这天也是李瓶儿的生日。因为几天前(正月初九)潘金莲生日时,李瓶儿去作贺,这是李瓶儿第一次去西门宅,此行与西门庆众妻妾建立了联系并结下友谊,所以在正月十五李瓶儿生日这天,吴月娘携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来给李瓶儿祝寿。
金莲灯
【光陰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月娘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粧花錦綉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廝跟隨着,到獅子街燈巿李瓶兒新買的房子。】
玳安是西门庆的贴身小厮,很少跟着别人,这次西门庆安排他随月娘去李瓶儿家,有几个原因:一是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私情小厮中只有玳安知道,玳安常去李瓶儿家,对李瓶儿家很熟、和李瓶儿也熟;二是西门庆和李瓶儿打定主意今晚相会,玳安在现场可以掌握月娘等的行踪;同时,西门庆行踪无定,别人未必能找到,玳安这个心腹却一找一个准,这样便于往来报信。
【李瓶兒知月娘眾人來看燈,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掛許多花燈。……到午間,……又請月娘眾人登樓看燈頑耍。樓簷前挂着湘簾,悬着彩燈。吳月娘等搭伏定樓窗往下觀看,見那燈巿中,人烟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围列些諸門買賣。玩灯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鰲山聳漢。
怎見好燈巿?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綉。綉毬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通判燈,鍾馗共小妹並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倒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咆咆哮哮;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頑頑耍耍。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口大髯,鮎魚燈,平吞綠藻。銀蛾鬬彩,雪柳爭輝。隻隻隨綉帶香毬,縷縷拂華旛翠幰。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裡社鼓,隊共喧闐;百戲貨郎,俱庄庄齋鬬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光單美女奇花,雲母障並瀛州閬苑。往東看,雕漆牀,螺鈿牀,金碧交輝;向西瞧,羊皮燈,掠彩燈,錦綉奪眼。北一帶都是古董玩器;南壁廂,盡皆書畫瓶爐。王孫爭看,小欄下蹴踘齊雲;仕女相携,高樓上妖嬈衒色。卦肆雲集,相幙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搧响鈸遊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 ,高堆菓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鬧東風;禱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彩梅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鰲山景,也應豐登快活年。」】
赏花灯、闹花灯是元宵节(灯节)的重要活动,这篇“灯赋”对大节间灯、物和人的细致描写,是对晚明灯节节日盛况的还原:灯的名目繁多、争奇斗艳,使人眼花缭乱;观灯男女摩肩接踵,皆兴致盎然、流连忘返。
“灯赋”中首先提到了“金莲灯”、“玉楼灯”,“金莲灯”历来有之,而“玉楼灯”据说是由《水浒传》中宋江夜看小鳌山一段对元宵节灯市描写的“金莲灯、玉梅灯……”所改,把“玉梅灯”改做“玉楼灯”,这样“金莲灯”、“玉楼灯”恰好对应楼上看灯最起劲的潘金莲和孟玉楼,这样处理使灯与人产生关联,以增文趣,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只有孟玉楼和潘金莲一起伏窗看灯的原因。
【吳月娘看了一回,見樓下人亂,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哩。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着樓窗子,型下人觀看。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叠着,顯他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葱來,帶着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兒,把磕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簷底下,掛了兩盞玉綉毬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且是到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着一盞大魚燈,下面又有許多小魚鱉蝦蟹兒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孟玉樓:「三姐姐……」正看着,忽然被一陣風來,把個婆子兒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婦人看見,笑个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足羅〉〈足羅〉兒。須臾,哄圍了一圈人。】
月娘和李娇儿嫌楼下人乱不看了,有自重之意,而潘金莲不怕乱,越乱越来劲,不仅毫不避讳地看灯,也不介意被看,甚至唯恐别人注意不到她,所以把能露出的都露出来:十指春葱、如花笑靥和半截身子,这些足以引人注目,特别是那精彩的一幕:把瓜子皮随意(也许是有意)从楼上吐下来,落到游人身上,这个画面极富动感,使人如见其态,更何况身处其境的人,再加上她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和嬉笑之声,成功使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如“金莲灯”一样为人仰视、欣赏、品评,此刻,看风景的人成功地使自己也成为一道风景。潘金莲有这一系列肆无忌惮的张扬表现是因为她不甘寂寞,“随处也掐个尖”的个性使然,是她渴望自己的美貌被欣赏被赞美心理的真实写照。另外,也与她的春风得意有关,因为此时她已在西门府站稳脚跟,且深受西门庆宠爱,由于受宠而占据了心理优势,所以在月娘面前已不那么规矩了,其他人更是不在她眼内。
这段有个问题,就是潘金莲叫李娇儿“二姐姐”,这不符合潘金莲的心理状态:潘、李不久前结仇,潘金莲还因为李娇儿的告状而挨了西门庆的鞭子,用潘金莲自己的话说:“我到明日,和这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两人关系紧张,所以此时她不会亲切地称呼李娇儿为“二姐姐”,纵览全书潘金莲也没有第二处这样称呼过李娇儿,所以这里这个“二姐姐”只是凑数用的。
对“婆子儿灯”的下半截被风割了个大窟窿,有评论认为这是对潘金莲开膛破肚式死亡的寓示。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写实,这与《金瓶梅》高度写实的风格相统一,被刮破的花灯也是花灯存在的一种状态,繁华与繁华中的破败同时存在。另外,刮破花灯这一瞬间有视觉、有听觉,和潘金莲一样,不只靠视觉上的玉面华服、瓜子皮飘飞吸引人,也靠听觉——她的呼叫嬉笑——来吸引人。比如此处,看到个灯破了也“笑个不了”,不如此,怎么吸引下面的男孩看过来?
喜新厌旧
西门庆和应伯爵、谢希大同往灯市里游玩,原想走走就算了,还要留着精神晚上到李瓶儿那去,不想遇到了孙寡嘴和祝日念,被这两个帮嫖贴食的勤儿“死拖活拽”弄到了妓院。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向西門慶見畢禮數,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姐兒?想必別處另敍了新表子來。」祝日念走來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近日相與了絕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裡閑走,不想你家桂姐兒。」……老虔婆聽了,呷呷笑道:「雖故姐夫裡邊頭緒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鬫一個粉頭,好粉頭不接一個孤老。』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應伯爵道:「老妈,你拿耳朵,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表子后巷兒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了。」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好多着哩。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 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裡見的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
从祝日念、应伯爵与虔婆的插科打诨中,可以看出虔婆有对西门庆“令叙新表子”的担忧,却也没有天真到认为西门庆会只守着自家粉头,所谓“好子弟不看一个粉头”,却也软中带“硬”:“好粉头不接一个孤老”、“天下钱眼都一样”——你不光顾,我这里也闲不着。但毕竟西门财神是大客户,还是要把他笼络住:俺桂姐比别人好;咱们还是亲戚;姐夫不凡有眼力。一句话:爷,你来这就对了!
架儿
《金瓶梅》几乎写尽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其中就有“架儿”这种小混混儿,也是低级帮闲,他们经常在妓院、酒馆等处借兜售食物为名向人索取钱物,逢(有钱)人下跪卖乖讨赏钱。
《金瓶梅》还原了这种职业的帮闲形态和生存方式:【纔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簾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藍縷衣者,謂之架兒,進來跪下,手裡拿三四升瓜子兒:「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于春兒,問:「你每那幾位在這裡?」于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侯。」段綿紗進來,看見應伯爵在裡,說道:「應爹也在這裡。」連忙磕了頭。西門慶起來,分付收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子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于春兒接了,和眾人扒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
“架儿”的穿着是不体面的,可能稍好于乞丐。西门庆问明一共是几位,给了一两银子。三四升瓜子也就值几十块,西门庆出手就是一千,西门庆肯打发这群混混,一是乐于享受金钱带来的尊荣和那一刻的高高在上;二是西门庆起于市井,和这起人原本熟识,他结交并维系与此类人物的关系也为后来他驱使地痞流氓“草里蛇”鲁华、“过街鼠”张胜收拾“情敌”蒋竹山伏笔。
圆社
《金瓶梅》描写了另一类人——“圆社”:【西門慶打發架兒出門,安排酒上來吃酒。酒過兩巡,桂卿外與桂姐,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兩個彈者,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扳鞭者,謂之圓社。手裡捧着一個盒兒,盛着一隻燒鵝 ,提着兩瓶老酒 :「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貴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是小張閑,那一個是羅回子。因說道:「你每且外邊候候兒,待俺每吃過酒,踢三跑。」于是向桌上拾了四盤下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毬齊備。西門慶出來,外面院子裡,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揸頭,一個對障。抅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比舊時越發踢熟了。撇來的丟拐,教小人每湊手腳不迭。再過一二年,這邊院中,似桂姊妹這行頭,就數一數二的,蓋了群絕倫了。強如二條巷董官女兒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吁吁,腰肢困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携手並觀,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間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傍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毛。】
“圆社”这里指踢球的人,也属于帮闲,主要是陪玩、奉承有钱人,顺便也干“架儿”的勾当,相比于“架儿”贺节的敷衍(只几升瓜子的本钱),圆社要郑重一些,礼物也相对贵重(烧鹅加两瓶老酒),而且他们还要出力(陪着踢球),付出一定的金钱和体力成本,只为博财主一笑,以期得到更多的金钱回报。圆社眼明手快、能说会唠,想方设法讨好西门庆,最终得到了一两五钱银子的赏钱。
算起来,加上给妓院办酒菜的三两银子和赏给“架儿”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在短短半天之内就掏出了五两半银子,相当于5500块。(注: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在各时期不等,在此将其视为现今的1000元左右。)
【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打雙陸踢毬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說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教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聽了,酒也不吃,拉桂姐房中,只坐了沒去一回兒,就出來推淨手,于後門上馬,一溜烟走了。應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裡有事,那裡肯回來。教玳安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回。】
玳安带来消息,说李瓶儿已在彼等候多时,这使西门庆再无心恋战,因为与李瓶儿的那一场才是他今天的重头戏,于是他不辞而别。李家当然不想让他走,因为有他在,一天就是几两银子上下的进项,你走了,真真儿把奴的心也带走了。还派丫鬟跟至院门,可见是真怕这个财神爷爷被吴家妓院抢去。
夜半私语
【李瓶兒見西門慶來,……重篩美酒,再設佳餚。……婦人遞與西門慶酒,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着滿眼落淚。西門慶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于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
妇人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動土……」婦人因指道:「奴這牀後茶葉箱內,還藏着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糊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着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只要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的也罷。親親,奴捨不的你!」說着,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慌把汗巾替他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纔好。」
婦人道:「既有實心取奴家去,到明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捨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西門慶道:「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何如?」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纔可奴之意。」】
李瓶儿的告白饱含深情,言辞极其恳切,几近哀求,表达了她想嫁给西门庆的强烈渴望,她数次落泪,情之所至,称呼由“官人”到“你”再到“亲亲”。并把自己的家底都亮出并交由西门庆处置,她的真挚情意和毫无保留得到了西门庆的积极回应,随后话题由求嫁入到探讨嫁入后的住所等具体安排上。
李瓶儿深情,却乏识人之明,在她眼里,潘金莲热情开朗、快人快语、待人一团和气,是“好个人儿”,竟让她相见恨晚。相反,她认为吴月娘“眉眼里扫人”,性子不好,而产生距离感。这是因为潘金莲乍看起来,形象气质佳、能说会道,确实是“好个人儿”,她的邪恶还没有在两人非常有限的交往中显现出来。而吴月娘是当家大娘子,加上本身性格沉稳,所以不像潘金莲那样会取巧讨好笼络人。李瓶儿看人只看到表面,是其不够精明之处。
《金瓶梅》写到的第一个元宵节,在白天的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和夜晚海誓山盟的夜半私语中度过。这一天也是李瓶儿的生日,二十四年前,李瓶儿出生,二十四年后,在政和五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李瓶儿用她的全部身家和整个身心,憧憬着她即将迎来的,第二次生命。